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你的用户名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再世帝妻》(桃花金寓终回)作者:夏晴风 内容简介 唉,她怎麽样都没想到君王强抢民女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, 虽然想拒绝,但那个恶霸……陛下很坚持,她只能乖乖跟着回京, 想着或许等他厌了就会放她离宫,还她自由, 但不得不说他待她真的很好,几乎要把她宠上了天── 他把最喜欢的池塘填平、树木砍光,就为了给她当药田; 违抗他的命令他不但没生气,反而好声好气的哄着她; 她不过开口说想收弟子传医术,他竟帮她开办了间药学院, 见他贵为天子却如此情深意重,她真是想不动心也难, 於是离开的念头淡了,想跟他一起过完这辈子, 无奈好日子不长久,她因为太受宠而遭忌,被其他妃子下毒害死…… 转世後再相逢,本以为两人这次终於能好好谈场恋爱, 想不到他们仍是相遇得太晚,他已经有了老婆小孩, 正宫夫人还直接跑来要她快快滚边,别占了人家的窝…… 楔子   能量越来越弱了。   于凡抬手轻拭额头薄汗,深深吐了口气,挺直身,茶篓里新摘的茶叶,约莫能制两斤东方美人手工茶。   远眺茶园下方如镜般明丽的峨眉湖,看鸬鹚与鹭鸶成群环湖飞过,她放下茶篓,盘腿静坐,静静让阳光的能量流入日渐转弱的身体。   这么做改变不了定局,她的能量依旧逐渐转弱,她十分清楚,这一世,也许……就是最后一世了。   她被禁锢的灵魂,一世又一世,在这个曾多次毁灭又多次新生的星球轮回。   十分钟后,她睁开眼,感觉光带进来的气在她身体里流动。她起身背起茶篓,步出茶园。   今天阳光很好,她手劲温柔的将新采的茶摊在阳光下做日光萎凋。   走进凉亭,她继续静坐,这凉亭汇聚四方流动的能量,她轻纳吸吐,风袭来,将水气卷入鼻息,她忽然睁开眼,她闻见他的气味了。   在今天之前,她只能感觉到他的能量在遥远的东北方,这一刻,风带来他的气味,他已经抵达这个海岛了。   阳光转烈,她起身走出凉亭,翻动日光下的茶叶,心绪浮躁,无法平静收纳流动的能量,许久,她将做好日光萎凋的茶叶收进室内。   她替自己倒了杯开水,坐下来等待,不一会儿,她开始翻动茶叶,逐渐飘出茶香,几次翻动后,她走到炉火前,起锅开火,将萎凋好的茶叶放进大锅里炒,将炒过的茶放进大盘,开始捻茶。   她专注揉捻,揉出更多茶香,额头又渗出薄汗,一整天过去,夜已深了,她手里的茶叶已用布巾揉成一团一团球状,数次反覆后,她又一团一团解茶,期间听见远处几声犬吠,以及忽远忽近的虫鸣蛙声……   解开所有揉成团的茶后,她将茶送入烤箱进行干燥,此时天已将亮,她迎着向阳背门的那扇窗静坐,再一刻钟就要日出,是天地能量最翻涌的时刻。   听见车引擎声由远至近,不久停在门前,她闭眼凝定,感受破日而出的能量从窗口进来,流进她身体。   门被打开,沉稳的脚步声传来,纸袋被搁在桌上,葛烈安拉开椅子坐下,安静无声的喝了一杯水。   日出两刻钟,她睁开眼看见流动的能量,那光景只有一眨眼,是宇宙间最真实的景象,万物其实都是单纯能量,眨眼过后,她看见的又是实体了。   她起身,转头朝面对她坐着的男人微笑。   「吃早餐。」男人简洁的说。   「谢谢。」她走往桌子。   葛烈安打开纸袋,拿出一盒切好的新鲜水果,一个黑糖馒头、一杯五谷精力汤,这些全是他在天将亮前亲手做好的。   她坐下来,先喝了五谷精力汤,再吃起水果。   「茶烤好了,我帮你装袋,慢慢吃。」见她开始吃早餐,他起身将烤箱里的茶拿出来,分装进四个茶袋,让机器抽真空密封。   两斤美人茶,花去她一日一夜。   她慢条斯理吃完水果,拿起黑糖馒头,一小口一小口咬,手工制茶时,她只喝水,不进食,这是她一日夜未食后的第一餐,她却无饥饿感,吃得缓慢。   葛烈安将包装好的茶装进纸袋里,走过来,等她终于将黑糖馒头吃完,说:「我送你去车站。」   「谢谢。」   提着纸袋,他走在前头,打开副驾驶座车门,等她上车。   她坐进车子里,伸手要拉安全带,「我帮你。」葛烈安接过安全带,弯身替她系妥,「他来台湾了。」   「我知道。」她望进男人的眼,那双眼清澈干净,男人的灵魂是干净的,几百世流转淬炼,炼尽了所有杂质。   他跟她……都是苍老的灵魂,住在新生的躯体里。   「我以为你的能量快耗尽了。」   「是快耗尽了,但还是能感觉到他。」她无奈地说,他用强大咒术禁锢她一世又一世,让她的灵魂无法从累世记忆里解脱。   「于凡……」   「嗯?」   「你只要记得……生生世世,我都愿意竭尽所能守护你,就算你耗尽所有能量,我也会找到你,至少保你生活无忧。」   「葛烈安,到这一世为止吧,你可以轻而易举解除禁锢,他诅咒的对象是我,你实在不必——」   「于凡,从这片天地最初始,我就是跟你一起降落的能量,几百世转换,我们早已不再是纯粹的能量,天地万物都染了情字,我对你也是情。也许,你试着爱他,他下的禁锢就会解除……」   「他恨我。」于凡苦笑。她记得那一世,他恨极了她,恨到使用神力对她下了诅咒,要她生生世世带着记忆转生,生生世世都记着他,直到……直到……   直到什么呢?于凡叹气,那一世断气前,她听见他的诅咒,却因在从生跨进死的刹那,没听见最后一句。   往后的每一世,她都想着,究竟要到什么什么程度诅咒才会解除?他的最后一句是什么?   直到天荒地老吗?他是宇宙间最古老的能量,不可能不明白,没有所谓天荒地老,星球、宇宙不断在重生与毁灭间流转变换,没有起点、没有终点……   他禁锢她的最后一句话,究竟是什么?   如果那一世,她能晚一刻度过死门,听见他的话语,也许她跟葛烈安都已经解脱了。   她带着累生累世记忆转生,生生世世记着他,与他相逢,而他总是爱上她,最后又恨她……   「你真觉得他恨你吗?」葛烈安笑容很淡,「无论如何,于凡,我会护你,你什么都不用担心。」   「葛烈安,是我对不起你,你本可如风般自由来去……」于凡有些感伤。   「我是自由的,只是我选择护你,如此而已。」葛烈安淡然说。「下回你来之前,或许就会与他重逢。」   「嗯。」于凡应了声。 第一章   祂是宇宙天地间流动的能量,由至高神圣能量分生而出,万物创始之初祂便存在,祂自由来去,像风一样在广大的宇宙间流动,祂曾是一切、是万物、是无情无欲无识的纯粹能量。   某一天,至高神能深沉无声的召唤了祂,往几度毁灭又重生的蓝色星球坠落,转眼祂流动在云与风、山与谷、海洋与潮流……在星球重生万物间,祂的能量分散又汇聚。   时间没有意义,在永恒里,所有的意义只剩变动。   召唤祂的至高神能将神识吹入,祂被凝聚成一道散发深蓝光芒的能量体,进入星球气层前,一道散发粉色光芒的能量体也落下,令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、祥和,以及纯粹的爱。   在这颗星球重生却最混乱的初史时代,深蓝灵识投射进新生男胎,张眼后,啼出有肉身的第一声哭嚎,曾无欲无识的他生出不明的愤怒与挫折,他逐渐失去万物创始之初的记忆,却记得那道散发粉色光芒的纯粹能量……   他渴望着再次碰撞那道宇宙间最美丽的淡粉色能量,淡淡的粉光,却拥有饱满情感。   二十五年后。   文明尚未被建立,人类聚落四散在未因大变动而破碎的完整中土,各个聚落各有领王,为抢夺食物和资源扩张领土,各聚落间连年征战不休。   他带着神识,通晓此处的山岳深谷、大洋流水、风云气流,至圣神能早已将使命写进他身体里。   十五岁那年,他执起自己打造的第一把刀,开始长达十年的征战。   从西方聚落打上北方,跟随他的人越来越多,依凭通晓一切事物的神能,他从未败战,人类称他是天生王者。   统一西北两方数十聚落那年,他年满二十,老早超过缔婚年龄,寻常二十岁的初史人类,多半已有几个孩子。   但他并不急于生子,他晓得他能活过六十,是这时期人类中罕见的高寿,顶多再五年,他便能底定中土,将所有聚落整合成大国。   他的使命是让人类在这片广阔中土和谐生存。   二十岁之前,他不眠无梦,满二十岁后,他开始有梦,需要休憩,他慢慢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了,神能与神识逐渐减弱,但比起初史人类,他依然强大无比。   每次入眠,他总是看见那道粉色光芒。   日复一日,随着他降生使命逐渐完成,他的梦越见清晰,某种不明的渴望也越显强烈,他想碰触那道光,甚至想把那道光收进来……   收进哪里呢?能收在哪里呢?   他可以吗?   他不知道,他也没再遇见她。   征战第八年末,那一年,他平定南方聚落,于中土偏西北建立第一座都城。   如今,第十年,中土大定,他挥军回都城,人类称他为王。   一直以来,他不曾使用名字,父母在他降世第一年便因聚落征战双亡,久了,他也几乎遗忘儿时用过的名。   他努力回想,忆起曾用过的名,「夏」,他记得母亲曾这样唤他,只是再没有人喊过他的名,如今中土人民皆称他是王。   他率军回都城之时,北方袭来一场暴雪风,上万军兵在回城途中受困,为免军兵因强劲风雪折损,他领着大军绕到背风处紮营。   他站在风雪里,听雪言语,这场风雪约要持续四日,转回搭好的营帐,他静坐闭目,细听万物声响,神识在大地之上游荡时,忽然看见一道微微的粉色光芒在风雪间发亮,近在咫尺。   他睁开眼,拔足奔出帐,两名随侍官旋即跟来,其中一名问:「王,何事吩咐?」   他摇头,一声哨音招来爱驹火焰,随侍官见状飞快跨上停在帐外的两匹战马,跟随已跃上火焰的王。   风骤雪狂,几乎看不清前路,雪上蹄印,不消多久便让落雪覆去。   他往西北驰骋,直到一片雪白林子出现,火焰与他心灵相通,无须指令便直奔入林,一刻后,马蹄声歇,他们在巨大神树旁停下,他看见身着淡青衣衫的女子弯伏身躯,似在祈祷。   他跃下马走近神树,大掌贴上树干,感觉古老的能量传上来,他微弯身敬祷,巨树的能量比这颗重生星球古老许多。   淡青衣衫女子起身了,在纷飞大雪里转身望向他,那一刻,他感觉星球寂静,仿佛落雪也凝止,深蓝能量如火焰张扬,粉色能量却如水柔软。   寂静过去,淡青衣衫女子对着他弯身,发出天籁般的嗓音,「愿至高神圣力量永远祝福吾王。」   是她。他们在降世前遥远相视,他成男人、她成女人,他们应该……应该如何呢?   他降世二十五年,第一回起了困惑。   陌生的情绪攫住他,他静默看着她转身拿出磨利的石片,从巨大神树上刨下一块树皮,再朝巨树一拜,感谢巨树同意恩赐。   他听见她与巨树无声交流,眨眼间,她走入风雪里,待他回过神,已无法感受她的能量。   他们身上流动的能量同样古老、同样强大,他晓得她是刻意收敛,让他无法察觉她的去向……   四日后,军队拔营,一路急行返回都城。接下来数十年,他建立都城制度,所有中土住民依天赋编制,从事工匠、猎人、战士等业。   尽管他预知几十代之后,完整中土将经历大变动,土地将裂散于广洋之上,在他手中统一过的子民亦将分裂数族,然而教化却能继续传承,在他之后,人类将产生文字、有系统的语言,不再重度依凭灵觉。   而直到他恢复为能量前,他都不曾忘记那名穿着淡青衣袍的女子,他曾数度派出猎士寻她,却始终未有消息,再也见不到那名女子,成为他最大的遗憾。   当他跨过生死门那瞬间,他突然理解,那份强烈的渴望以及困惑,源于他想得到她,与她合而为一。   于是最后一刻,他决定重返星球寻她,他的使命原在第一世就完成,原可返回为纯粹能量,自由来去,但他选择与她一起重生。   只因他知晓那名女子未来许多世都将在这星球重生,直到人类理解情感,习得付出与奉献。   山脚下的小村落沐浴于橘红霞光里,几户人家炊烟袅袅,偶有几声犬吠响起,黄土路旁孩童三三两两嬉闹玩耍。   她一身烟蓝素淡衣裳,腰间简单系条深蓝腰带,袖子不似寻常女子袍服宽大,反如男子紧束,方便她于药田工作。   刚砍完柴下山的老樵夫见她蹲在药田里除草,走过来打了声招呼,「小娘子。」他放下拎在手上的一捆柴,又道:「你给的药真灵,比镇上大夫开的药好用呐,你瞧我这脚又灵活了。这是今天刚砍的柴,要晒晒,等会儿我帮你搁门前,明天你自个儿晒上半天就成。」   「葛老爹,您早先送我的已经太多,我都没能用完,别再给我了。」她步出药田,走到他身前蹲下来,「您右脚可否让我看看?」   「小娘子肯帮我瞧,再好不过了。」葛老爹赶忙松下背上一大捆柴,撩起裤管。   几月前他上山砍柴,下山时遇上大雨,山路湿滑,他不小心摔了跤,右脚硬生生跌断,当时镇上老大夫接回了断脚,没想到伤口后来却生出烂疮,老大夫摇头说没得救了,他家那口子又哭又嚎的准备给他裁寿衣,还拜托识字的十里镇大人写了封家书给正在打仗的独子,就连棺材也给找人钉好了。   后来隔壁沈大田的大闺女说,在村后头的山脚边有位种药小娘子,指不定救得了。   那时他已经连着发烧两个日夜,差不多只剩口气,他那口子心想,就死马当活马医了,且沈大田的闺女说,那小娘子不收诊金,药钱也随人意思给,于是她跟着沈大田闺女找到正在药田收药的小娘子,听完她哭啼报过他的伤势,小娘子没二话,立刻奔回自家竹屋拎出一篮药草医具,随两人来到葛家。   据他家那口子形容,小娘子医术之厉害,简直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。   他妻子跟沈大田闺女那日烧过一锅又一锅水,头一锅水是用来浸泡医具,再来就是用水滚煮干净布料。   他家那口子现在说起那日的事,还心悸手抖的,最叫人害怕的是,听说小娘子用刀挖他脚上的烂肉,刨成一个血淋淋大洞,然后敷上她配好捣碎的药料,再用煮过的干净布料绑紧。   接着几日夜,小娘子多半都守在床边,一日五回的亲手换药,他家那口子负责洗、煮、晒干裹伤的布料,一日三回熬药,药全是小娘子来回自家配的。   本以为离死不远的他,没料过一日夜便烧退,非但如此,他右脚原已发臭的烂疮用上小娘子的药后,竟慢慢生肉收口,他家那口子感激不已,直嚷着挣了钱要替小娘子塑像,当成菩萨拜。   为接他的断脚,家里的钱全掏给镇上老大夫。虽说断脚接回了,可差点没命,小娘子等于是打鬼门关前将他救回,他们却挤不出一文钱给救命的小娘子。   知晓他们已经没钱,她只是笑道:「药草不花钱,都自个儿种的,没关系。」   他醒来后,小娘子隔三差五过来,带药草不说,还会带上几样她种的瓜果菜蔬,甚至是她自溪河捉捕的几尾活鱼,说是吃鲜鱼伤口收得快。   他们俩老唯一的独子去了战场,能不能归家还指不定,这小娘子做的比他们的亲生儿多的多。假使亲儿在,他定要儿子娶了小娘子当媳妇,好好报答人家。   想想她一个女人家,多不容易,不过……这小娘子是打哪儿来的?还有一身厉害的医人本事?   葛老爹慢慢复原后,老想着小娘子似乎是几年前忽然出现的,但到底是几年呢?他也说不出个准。   一个姑娘家忽然就出现,整村的人却不觉奇怪。他仿佛记得那座药田是小娘子一手开垦出来的,竹屋也是她自个儿搭的,本来都不在那儿的。   葛老爹这会儿越想越觉得奇怪,怎么大伙儿都不好奇这位小娘子?   这村子就二、三十户人家,哪户生胖娃娃、哪家嫁闺女、娶了媳妇,村头到村尾哪条消息不是立即传开,人人知晓,怎就独漏了小娘子?   小娘子手在他膝上按压察看,好一会儿,她起身道:「葛老爹,您的脚恢复得挺好,但山路不好行,还请您小心为上。我屋里备好几帖补气的药,搁在桌上,等会儿劳烦您自个儿拿,回去让大娘帮您熬了,我药田有几味药要趁鲜采完,太阳快下山了,今日没法儿跟您一道回,对不住。」   「不要紧、不要紧,你忙你的。」葛老爹背起大捆柴,搔搔头,着实忍不住了,探问道:「我说小娘子啊,你是什么时候到我们这村的呀?我想了又想,就是记不起——」望进小娘子杏仁似的大眼儿,他一时竟停住了话。   小娘子笑意盈盈朝他看了看,他正奇怪着,脑子却模模糊糊想起片段……   是了,曾有位读书人模样的年轻公子牵着漂亮的小女娃来到村子,先是搭了间草屋……就在小娘子如今的竹屋旁,后来年轻公子垦了一亩田,不种卖钱的谷子,种旁人认不得的草。   葛老爹模糊想起,那些花花草草就是小娘子现下照料的药,那位公子还有着一身好医术,叫什么名字来着?古文汉,对,就是古文汉,后来村里人唤他古大夫。   啊!当初他家葛小胖的名还是古大夫起的,他怎就忘了?   后来小娘子十岁大时,古大夫因一场大病死了,唉唷……他想起来了,是他带葛小胖在药田边挖了坟,帮小娘子葬了古大夫。   葛老爹困惑搔头,想老久的事想不起来,这会儿忽然全记起来,感觉挺古怪的,对了,竹屋是葛小胖后来帮忙小娘子搭的。   「小娘子……」他怎想不起小娘子的名呢?   「葛老爹,您还是唤我霖儿吧,从前您是这么喊我的,烈安受朝廷徵召后,我没能常去探望您跟大娘,许是因为这样才让您对我生疏了,可我一个人要照料这大片田,实在忙不过来,葛老爹可别埋怨我。」她淡淡笑着。   对,小娘子名唤古晓霖,破晓的晓,天降甘霖的霖,他大字没识几个,但勉强记起古大夫说过。   「没埋怨、没埋怨,就是人老了,很多事记不清。霖儿,你也别太累,得空,时就像……」葛老爹想了想,「就像古大夫还在那样,上我们那吃顿饭,我让你葛大娘煮几样你爱吃的……我想起来了,你爱喝笋丝汤,对吧?」   「老爹记性真好,都十年了,还记得霖儿爱喝笋丝汤。」   「呵呵……笋子今年大出,正合时节,要不你明天过来,我让我家那口子煮笋丝汤。」   「好,先谢过老爹了。」   葛老爹笑呵呵,重新背起柴往竹屋去了。   望着葛老爹远去,古晓霖在晚霞里闭眼片刻,吸吐天地间游动的灵气,将不存在的记忆写入葛老爹脑海,耗去了她的力量,得补回来。   这是她的最后一世了。她静默,倾听古老神只传放风里的命定之局。   她降生在这片深受众神照拂的土地,医药之书即将完成,她只需寻得一名拥有医药天赋的凡人徒儿,将累世所得的医药知识传承下去,她的使命便得以完满。   在晚霞与夜幕接替之际,她张眼锁眉,风传来不该属于这世界的灵气,那是与天地洪荒相同古老的气息。   她二度闭目,倏忽忆起许多世之前,于雪林初遇的王,他不属于这片土地,而是应至圣神能召唤降生,一如她与葛烈安。   那时,中土是一片广阔大地,不似如今已然分裂,不同人种于分裂的中土各建国族。   她睁开眼,风中的灵气越发浓烈,她褪下粗布鞋,赤裸双足踩进药田,地气接上来,她弯身捞起一把黄土,洒进风里,风与土交融轻缓低诉,却道不出她欲解之事。   她累世带着神能降生,这是首回,她卜不出答案。   突然,奔腾马蹄震动地土,由远至近朝村落而来,她仰头,山树让风刮响,震动回传来者气息,有她熟悉的……葛烈安。   葛烈安将讯息写入风中,还没来得及收取,马蹄声已奔入村头,她眉头深锁,隐隐觉得不祥,似有不好之事将发生,她回头正打算步出药田穿回粗布鞋,群马奔腾扬起的黄土烟尘已然飞卷至面前。   「吁——」男人低沉的嗓音抢在骏马嘶鸣前响起。   骤然停止的红鬃骏马与她仅有两步之遥,她定住,微昂首,夜幕噬去最后一丝夕阳前,她瞧见马背上高大男人一双炽热的黑眸,显露出惊讶的神情。   她垂下眸,立刻收尽神能,却已知来不及,他应已窥见几分她的真貌。   战甲在移动间发出清亮声响,男人翻身跃下马,身后一群战士也随之下马,上百名军兵战甲同响,黄土路应声震动。   山边小村何曾见过这般大阵仗,户户紧掩门扉,寻常就着月光嬉闹的调皮孩童,早在听见马蹄震响时全躲进自家屋子。   阢尔夏走来,低头见她一双裸足,旋即转身朝后头军兵喝道:「全背过身去。」   语落,所有军兵同时转身。   她瞧见不远处的葛烈安也背过身去,才叹气,阢尔夏已转回,弯身拾起离她足边不远的鞋。她一阵惊愣,不解他何以愿意屈膝为她拾鞋。   大掌轻裹她足踝,抬起她脚掌,鞋套进她的足,接着另一只鞋也被他穿妥。男人左膝托手,昂首瞧她。   月光盈亮,映照出阢尔夏眼底似有若无的困惑,他起身,她依旧垂首,不消片刻,那粗砺的手托起她下颔,道:「寡人……总是梦见这双眼睛,未想竟有得见之日……」   她困惑抬头,望入男人深邃的眼,方才他没见着她真貌?他似乎当她是寻常人。   他未带神能降生吗?   怎会?他身上的气息确实与天地洪荒同样古老。   「你的名?」他低问。   「启奏陛下,古姑娘乃臣幼时玩伴。」背对的葛烈安道。   古晓霖接得葛烈安提示,微福身,垂首回答,「民女古晓霖,见过陛下。」   「无须拘礼。古晓霖……可是古人、破晓、甘霖之古晓霖?」他问,手不自觉抚上她细白颊肤,这软凉肤触,他仿佛盼了几生几世……   「是。」她偏过头,继而恭谨垂首。   背对两人的葛烈安察觉气氛有异,再度出声,「陛下,臣原盼衣锦归乡后,向霖儿求亲。陛下英明亲征,边关得以告捷,臣万幸得陛下恩宠,一同返乡,臣在此恳请陛下作主,赐臣与霖儿婚配。」   「婚配?」阢尔夏身躯明显一震,回身朝后望去,军士依旧背朝他,唯独葛烈安不同于挺直腰杆的众士兵,伏身双手抱拳请求。   明月犀利,葛烈安一身战甲弯伏承接月华,反射的月华转眼恍如细密银白飞针来袭,刺痛他的眼。   「寡人不准!」他立即驳了葛烈安的求请,再喊道:「江副将!」   「末将在。」江副将低首上前。   「你领人上十里镇添置车驾,交代人务必要将车坐布置轻软舒适,明日古姑娘同寡人返京。」   「遵旨。」江副将点了六名骑军,领命而去。   「葛将军,寡人赐你省亲三月,三个月后可偕双亲返京述职,寡人会命人尽速扩整将军府,待你领双亲赴京都安养天年。葛将军,你且先回。」   「臣,谢恩。」葛烈安转过身,面无表情的朝古晓霖淡扫一眼,跪伏谢恩。   「余下将士听旨,今夜就地休整,日出一刻启程回京,勿扰村民。」   「遵旨。」上百名军兵同喊。   古晓霖闭眼凝神,收取葛烈安托风而来的音讯——   上圣者神能因不明缘由已受禁锢,勿忧。   边关大捷,国族将得十六载安定。   三月后京都见,勿忘医书。   她一睁眼,瞧见高大伟岸的男人立定于她身侧,似是在等待她发声。   古晓霖怔望着曾拥有强大神能的上圣者,心中生出许多疑惑跟不解,她静默不语,移步返回竹屋,毫无意外,阢尔夏亦默然不语随她步入竹屋。   入屋后,她使了火摺子,打亮油灯,他立于竹屋内,让空间显得更为狭小挤迫。   举起陶壶陶杯,她给自己倒了杯水,喝空了杯,她觑一眼男人,他似是目不转睛的凝视她一举一动。   她拿起另一只空杯,朝他望去,轻声道:「要吗?」   阢尔夏点了点头,走两步,战甲抵上竹桌发出声响,他似有些尴尬,后退半步,「寡人可否坐下?」他望着竹桌旁长条木板椅,模样单薄不甚坚固。   此时的他不曾意识到,这一生从未如此徵询他人。   看着他那身沉重战甲,古晓霖先是蹙眉,顺着他目光望向木板椅,她莞尔轻笑,继而道:「陛下,可否先行卸去战甲?木椅应是无法同时承受战甲与陛下之重。」   她轻轻一笑,一刹那竟令他有些手足无措,他慌乱卸甲,困惑凝视自己带着粗茧的长指,不明白此刻何以些微发颤?   他抬眼望她,发现她亦将目光投向他,时间仿佛静止不动……他隐隐觉得,这样的片刻,在非常遥远之前便经历过。   古晓霖缓步走来,她举起手声音甜软的道:「让我来。」转眼,他一身战甲卸落,她手脚俐落地将那身沉重战甲搁置竹屋内唯一的木柜上。   刚才隔着战甲与上好衣料碰触他,她确定上圣者的神能已受禁锢。解甲后,她踱回竹桌旁,倒了杯水,思忖是否该抹去他的记忆?   至圣神能曾召唤不同上圣者降世中土,祂们各有不同神能、不同使命,彼此不相互干扰、相互敬重,达成至圣神能写定的使命,便可自由来去。   她回想他们初遇时,他身上流动的强大神能几乎能损伤她,她不明白他为何靠近-那灼热得兴许能焚毁她的神威,他半点没隐藏。   她知晓他并无意伤她,却不明白他何以不敛神能地靠近,她朝他致送崇高敬意,他不知为何,似有半晌出神,她掐紧空隙远离他,并抹去所有能被他察觉的踪迹,她请求风为她遮掩、大地为她沉默。   初史时代,上圣者与凡人安然并存,降生的上圣者们彼此保持恰当距离,至圣神能早已写定规矩,一切只为让重生的世界顺利运作传承。   那一世,这位善战且拥有能召唤风火水土与驰并肩作战的强大上圣者,无视至圣神能规矩,破坏应与她维持距离、不相互干涉的定律,逼得初史的她必须在第一世遮蔽神能。   如今,原该只来一世的上圣者又再度降生,她卜算不出因果,风与大地同时沉默,即便是召唤她的至圣神能,亦以沉默回应她的卜问。   她递上陶杯,他接手,一口饮尽,搁下杯,他赞道:「甚好。」   古晓霖目光淡扫,轻缓道:「杯里仅是烹煮过的野溪清水,并无滋味。」阢尔夏一瞬间沉默,似是不知如何回应。 第二章   她举壶往那只空杯再倒了水,搁下壶,她迳自在他对面木板椅落坐,一张竹桌一盏油灯,她静默瞧他半晌,忽然问:「陛下,不怕我伤你吗?」   「你不会。」他想也不想,旋即答。   「喔?何以见得?」   「寡人认定你不会。」   他语气笃定,让她起了疑惑,他的神能是否未完全禁锢?不然怎能如此肯定她不会伤他?她犹疑着,无法确定能否抹去他的记忆。   「敢问陛下,何以要民女随驾回京?」古晓霖思忖,想抹去他的记忆,得动用她隐去的神能,但必须确定他无法冲破禁锢,万一他能冲破禁锢……忆起他第一世的强大神威,她难以想像贸然行事的后果。   抹去他对今晚、对她的记忆,她可省下许多麻烦,只要这一世圆满达成使命,她与葛烈安即可自由,不必被拘于尘世。   同他回京,她完成使命的步骤势必被打乱……   阢尔夏望着她,思考她的问题,何以要她随驾回京?是啊,对一名于民间初逢的女子,为何执意要她伴驾?   他环顾简单竹屋,仅容遮风避雨与休憩,摆设亦简陋,一架高竹板床、一桌二椅、一长柜,再无其他。   巡了一圈,他迎上她探问的神情,「寡人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,财宝金银、绫罗绸缎,无论你想要什么,寡人都能给。」   「民女不喜财宝金银、绫罗绸缎。」   「你喜欢什么?寡人命人为你寻来。」   「有这竹屋与外头一畦药田,民女足矣。」她直言道。   「你随寡人回京都,寡人亦可命人为你盖一竹屋、垦一畦药田。」   「陛下,民女……」   「不必多言,寡人就要你随驾回京。返回京都,你想要什么,寡人都给。」她张嘴欲抗议……但转念一想,反问:「无论民女想要什么,陛下都给,是吗?」   「自然,寡人必定守诺。」   「民女斗胆,再求陛下一诺,陛下倘若应允,民女愿随陛下返京。」   「说。」   「恳请陛下应允,民女不欲之事,绝不勉强民女。」   「寡人答应你,你不欲之事,绝不强加于你。」   「谢陛下,委屈陛下在简陋竹屋歇一宿,时候不早了,民女告退。」她起身就要朝屋外走,却让他一个巧劲锁住手腕。   「你去哪儿?」   「屋外有一竹藤躺椅,民女忙累了,常于椅上小憩,今夜情况特殊,民女自然是到屋外休息,免得坏了陛下名声。万一让人误以为陛下强抢民女,这罪民女怎担得起?」她细声婉转道。   然,她真正的想法却是高贵神人万勿坏民女清誉。唉,他若不是神能受禁锢的上圣者,该有多好啊!古晓霖轻喟。   「寡人不许你孤身一人露宿外头。」他大掌下的手腕纤细,好似他稍一使力,便能折断。「这屋虽不大,但也够两人住一宿。」   古晓霖略睁大眼,有些不敢置信,他这话说得真顺口,瞧他的模样好像丝毫不觉哪里荒唐,是她的话过于婉转了吗?当真要她直白说请不要坏她清誉?   「陛下,民女……」她犹豫的望着竹床,那张床仅够容她一人,仔细说来,他这么个大男人躺上去,恐怕只能侧躺,那双长脚大抵也长过竹床,让给他已是万不得已……   「床让你睡,寡人就在这把长椅闭目歇一宿即可。」他顺她目光望去,了然直道。   「陛下……」   「个在人世间惯于发号施令、将中土上的一切视为己有的王,竟会如此「礼遇」于他无益的寻常民女?   他对她似乎有些她形容不来的不同?   何以待她不同呢?她苦思无解。   「就这么定了,你早点歇息。往后有十数日路程要赶,有你累的。寡人瞧你这屋大抵没什么必带之物,你需要的,沿路经过市镇,寡人再为你购置,衣裳你且先带上两三件,应已足够。」   她听着,困惑更深,他对她该不会是凡人间的男女情动?   不,断无可能,她早已使用神能遮抹真貌,寻常凡人决计无法对她动情,除非他仍拥有神能并识得她真貌,但若他见得她真貌、拥有神能,更不可能动情。   所有降生的上圣者只拥有理性,断不可能情动,因情动即生欲望、欲望生执、执生念、念生因果、因果生轮回,一旦因情而入轮回,便无法返回最初,上圣者将不再是上圣者,一世又一世,逐渐成凡人,同世上人一般,再无法自由来去天地。   她摇摇头,或许是她想多了。上圣者神能受禁锢,定是有她卜算不出的局,至高神能不愿给答案,必有她不需了解的因由。   天底下无巧合二字,一切诸果都在众神掌握,他们看似不期而遇,她猜测,这是众神默许下必然之果,顺天而行大道也。   眼下看来,顺势而为是她最好的选择了。   夜转深浓,虫鸣蛙叫远近交错,她福了身,轻声道:「陛下,民女已觉疲累,先歇息了。」   「你歇息吧。」   就着微弱火光,她迈向竹床,褪下鞋,和衣躺上竹床,阖眼睡下。   不消一刻,他听见轻浅规律的呼吸,他的呼吸却随那轻轻浅浅的规律加深转重,有什么在他身体里钻动,似痒非痒、似热非热的感觉,令他坐立难安……   他望着竹床上纤弱单薄的身子,直到桌上的油灯燃尽,吞噬最后一簇火光,他才闭目歇了。   金夏国东南临海,西接掘矿狩猎为生的红夷族,北有游牧蛮族。此时的红夷、蛮族未有文字出现,金夏则因土地丰饶、农渔发达,已有文字发展,其国百姓亦因文化发达,百业蓬勃,文化胜过初史人类许多。   中土经历多次分裂变动,与初史时代相异,不再完整,此时金夏国占有分裂后大半中土富饶地区,海船未被建造之前,这片富饶之地上的各族国,并不晓得大洋之上存在更多或大或小、或完整或破碎的土地,供养了其他相异人种。   此时,中土人民将金夏国视为天下第一强族,国力鼎盛、物产丰富,人以才群分,大抵类别为纺织、铸造、农族、商族、士族、王族。   金夏国原为近东海一小渔牧民族聚落,接连着五代族长骁勇善战,不断扩张边境,直至第四代金夏王,大部分中土皆已归于金夏国统辖。   第五代金夏王,中土人民尊称为夏帝,接下帝位后即颁布三大政令:广设学堂传授金夏文字,幼童无论男女,年满六岁皆需入学堂习字、识字三年;流通铜币,均由王朝铸造局统一铸造。,童子年满十二岁,入武学堂习武直至成年。   夏帝九岁即位,文武朝臣均不认为一个初满九岁的孩童有足够远见,下达如此富国强民的政令,因而三大政令被视为第四代金夏王遗政,即便夏帝早慧,文武皆通。   先王遗政也好,夏帝早慧也罢,总之,短短十五年间,金夏国国力被推上顶峰,能文能武的国族子民无论经商、务农、打仗,都比文化智识未开的蛮族、红夷强大太多。   中土人民流传着不出十年,中土将在夏帝手上归于一统。待红夷、蛮族降服后,天下便可永久享有太平。   和平的美梦似是不远,指日可待……   以轻骑卫队快马脚程,原只需五日便可返抵京都,然而多了古晓霖一辆驱使不快的车驾,返京路程走了将近二十日。   沿路经过大小村镇,越近京都越见繁盛,交易买卖亦显热络。   几日前,车驾卫队进入与京都相距不到百里的大型市镇,她曾好奇观望那些买卖热络的市街,贩子们热情招揽生意的吆喝声令她睁大了眼。   尽管她于中土转生许多世,却从未走入繁荣市镇,只是一世又一世行走于山林乡野,寻找药草、钻研医术,过着几近与世隔绝的日子,来往的尽是葛老爹、葛大娘一般偏远村镇寻常人家,多半与邻人以物易物,加之她毫无物欲,自然从未逛过市集。   此刻,马车抵达京都城门,她掀帘,仰头望着高声城门,再度睁大了眼睛,未入城门,两列人整整齐齐弯身相迎,口里齐声嚷着,「恭迎陛下返京。」   她侧头望向一路骑马伴行车旁的高大男人,此时,他面容沉肃、不怒而威,她忍不住想,她终于看见这位世间王者的「正常」样貌了。   这些日子,他们交谈不多,他多半沉静寡言,然而与她相视时,他毫无威仪架势,她数度怀疑他真是那位百姓口中唯一有能力统一天下、教人一望便惧怕得唇齿发颤的王吗?   这一代帝王在将近二十日的旅程里,最常对她说的却是「不必拘礼」。   离入京最后几日,她甚至不必对他谦称民女、不必福身行礼,每当只有他们两人进膳时,他也几乎不在她面前自称「寡人」。   她记得第一回他不期然道了「我」的当下,怔愣了好半晌,直望她片刻后,低声道:「我总认为我同你应是平起平坐的……」   听完,她亦是怔愣半晌,若非一路上她多次卜算结果相同,她定会怀疑他仍有神能,要不他怎可能以为他们是平起平坐的?   这是个阶级明确的时代,王与贵族、士族、平民之间,有着不可动摇的绝对威权,一个凡夫俗子怎可与当朝之王平起平坐?   古晓霖没反驳他、没逢迎他,仅仅是沉默着。   在那之后,只要他俩独处,他便不再自称寡人,就像寻常人之间应对那般,仅以我相称……   有阵子,她非常不能适应,又不想驳他脸面,只能由着他,后来倒也习惯了。   阢尔夏举手挥了手势,两列官员直起身,依旧垂首,一座紫红轿辇让八个桥夫抬着迎上前,他跃下骏马,在她车驾旁对她低声道:「按规制,入城仅能步行、乘轿,寡人需在这里换坐辇,一会儿得先行。入宫城后寡人先遣几个手脚伶俐的让你使唤,有需要交代他们一声便是,晚些寡人再找你说话。」   他凝视她,一会儿仿佛不甚确定,问道:「真有事摆不平,遣人来通报,莫怕。你可以吗?」他想起几日前,她在市街上四下张望的好奇模样,仿佛什么事都新奇,他忽然忧心宫城里的妃子们会为难她。   该命她下车步行的,但他无法下这令,从城门到宫城内殿,寻常人极快奔行也得走上一时辰,他不舍她步行……   他没对谁如此上心过,却也知晓一旦违了宫城规制,流言定是飞快传入宫城里。   宫城规制谁都清楚,兴许就古晓霖不知,除了王与后,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,任何人皆不得乘车驾马入城,八人坐辇是王独有的尊荣,坐驾能跟在王之后的便是后,至于王公贵胄可乘二至四人软轿入城,端看身分贵重,余下各阶层士农工商乃至平民,一律仅能以步行之。   而他未立后,古晓霖一旦乘车入宫城,众人必有猜测。   他张口欲言,最后仍没说出口,就护着她吧。他不信自己连一个女人都护不了。   「记住寡人的话,莫怕,一旦有急事,定要遣人来说一声。」   古晓霖点点头,表示了解。然而他脸上神色变换令她好奇,相处这么段日子,她第一次试图窥探他的念头,却惊讶发现她无法探得他的意念。   她起了些微恐慌,倘若遇上她必须抹净他记忆离开的情况……   会不会她根本无法抹净他记忆?   古晓霖这么多世为人,是第一回心头起波澜,有些不明的恐慌涌上来,她忧心该圆满的最后一世,写不完至圣神能给定的结局。   向来淡定,不曾有悔的古晓霖,头一次有了极淡的悔意,她不该随他返京都。   「陛下,民女能否在城内市街逛逛?宫城市街定是比上个城镇市街热闹吧?民女想独自走走。」她道,生了逃脱的念头。   他深深看她,突然道:「只要进了城门,没有寡人允许,你绝无可能走出京者。」   古晓霖瞪大眼,满脸不可置信,她探不到他的意念,他却探得了她的?   「陛下……」她斟酌着字句。   他又道:「你不似寻常女儿家贪看新奇事物,心思易猜,尤其你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。」   古晓霖立刻垂首敛睫,因而没瞧见她的举动惹出他的笑意。   「寡人允过霖儿,所有霖儿想要的,只需开口,寡人定为霖儿寻来,离去之事别再想,寡人绝对不允。」   她沉默垂首,没给任何回应。   城里城外,他们身边的轻骑卫队多少对耳、多少双眼,听得见看得到的,哪个不是听着、瞧着他们之间不寻常的互动?   「……是。」许久,她轻吐出一字。   听见她回覆,他满意点头,第三度叮嘱,「切记寡人交代,有事定要遣人来报。」   「民女记住了。」能有什么事呢?寻常人动不了她分毫。   他终于往前上了坐辇,一行人浩浩荡荡通过高耸赭红城门,古晓霖未曾想过替自己卜算,否则她应能听见风与城外群树疯狂低吼,不断示警……   当她的坐驾通过赭红高门,命运之轮无声转动,她并不知晓,她的神能在城门后王居的宫殿内无法作用。   硬石砌成的中央大道一路由外城门通往宫城,行队接连通过三道内城门后,宫殿大门缓现,她再度听见众声高喊,「恭迎陛下返京。」   正打算掀帘,倒有人先一步为她收卷布帘,抬头,她一眼望见他站在车驾前,似是在等着她下来。   「美得好似仙人……」   「是真仙人……」   低叹惊呼声此起彼落,古晓霖怔了怔,一时不知何事发生,以为有什么美人经过,转来看去却不见她以外的其他姑娘。   他望她的脸,异常专注,片刻他才道:「寡人先前只留心你一双眼,不想你一张粉脸竟似天仙。」   古晓霖真真困惑了,寻常人断不可能以为她美,他们无法见她真貌,人们瞧见的她应是五官寻常的村姑模样,一眼即忘,甚至记不得脸庞。   她下意识触摸脸颊,心生不好预感,莫非哪里出了错?   「寡人已命人为你寻几个懂事的宫女,一会儿让人带到怀宁殿,你暂且在怀宁殿住下,那儿舒适宽敞,离寡人也近。车驾最多行至宫城内门,接下来你得坐内宫软轿。」他殷勤解释,招了招手,一顶华美软轿过来,他牵着她,令她坐上轿,叮嘱,「任何需要交代一声就好,不需动手。」   接转而交代一旁候着的内侍,以及方才被指派护卫古晓霖的亲卫们。「好生照顾姑娘,若有差池,寡人必定问罪。」   「是。」   「寡人晚些找你。」语毕,他转身随一队重臣离去。   古晓霖尚不知局势有异,以为一切仍可掌控,殊不知这是她漫长命运的转捩点,等在她前头的,是她再努力都无法挽回的局。   如夏帝所料,流言迅速席卷整座宫城,宫殿内外上下,最常被谈论的就是天仙般的古姑娘到底什么来头?会不会是金夏国的皇后?   打从古晓霖车驾随夏帝御辇驶过外城门,谣言便已传入妃子们寝宫,西宫区整个鸡飞狗跳。   东宫区怀宁殿与夏帝寝宫金阳殿仅一墙之隔,从未有妃子入住,按金夏规制,怀宁殿是历代金夏皇后寝宫,而今夏帝远征归来竟让一来历不明女子入住皇后的寝宫,可见「古姑娘」是陛下极看重的姑娘。 第三章   曲廊流水、花团锦簇,金夏宫城华丽非凡,古晓霖让人抬进怀宁殿前,沿路见识了金夏工匠极致的雕鏊手艺,沿路凤凰飞檐、翔龙盘柱,栩栩如生,姿态各异。   软轿七弯八拐终于转到怀宁殿,她尚未落轿,只见一列宫女已等伏在软轿前,轿子方落地,宫女齐声娇喊,「姑姑万福,陛下遣奴婢们前来服侍姑姑。」   姑姑?古晓霖沉默一愣。   十几个奴婢低头伏在软轿前,古晓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,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。   沿路跟在软轿边的内侍见她无措,低声道:「她们等着姑姑叫起呢。」   古晓霖望一眼内侍,这才注意到他年纪约略十五、六,模样颇好,看来机灵。   「可否叫她们以后别对我行礼了?!」   「这不成,宫里有规矩的。」   「我并非宫里人。」   「姑姑这话可要折煞人了,陛下交代过,以后姑姑要在宫里住下,姑姑自然是宫里人,只有陛下万分看重的人方能住进怀宁殿。」   「我该怎么称呼你?」古晓霖眼角扫过那列仍蹲伏着的宫女,暗暗叹气的先叫了起,「你们都起来。」   「奴才小五子,家里排行老五,净身入宫后便叫小五子。」   她点头,准备离轿,一个年纪看来稍大的宫女立刻上前,伸手要搀扶,「不必了,我自己走就成。」   「奴婢该死,姑姑是否不喜奴婢?奴婢伺候不好,陛下要降罪的。」   古晓霖望着跪伏下来,身子明显轻颤的宫女,无言以对片刻,才道:「我并非不喜,只是惯了一切自己来,你起来吧,别动不动就跪。」   「姑姑深受陛下宝爱,若有轻待,奴婢们全要领罚的。」   来之前,掌事公公紧张地交代,这位美得像仙子的姑娘指不定就是未来的金夏皇后了,尽管未赐名分,但想来也是时间早晚而已,能住进怀宁殿,陛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。   被挑选过来服侍的宫女全是手脚俐落、面容出挑,她们面容虽为上选,但与古晓霖一比依旧失了颜色。   掌事公公领她们来的路上,她们几个感情好的曾私下说过,认为再美的佳人能美过国辅大人的女儿蕙仪妃吗?后来抬头一见,才知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,人竟能美到这等程度,压根没有可形容的词句,蕙仪妃根本比不上。   先前宫里盛传,蕙仪妃定会是皇后,陛下亲征前,蕙仪妃怀上了,如今陛下返京,小皇子早满周岁,是殿下第一个皇子。   陛下告捷凯旋、天降麟子,是喜上加喜,连朝臣们都传,待陛下返京,必会加封蕙仪妃为后,谁料得陛下竟带了名身世未明的民间女子回来。   事实上,陛下看上一名村乡野妇的消息早传回京了,天下皆是王土,要看上哪个女子都可以,只是谁也料不到,陛下竟让车驾随帝王坐辇入都城,到了宫城大门,更命人抬软轿直接将人抬进东宫区的怀宁殿。   夏帝返京后接连做出惊人之举,让西宫区的妃子们蹦跳得脚疼,宫女们奔相走告传递消息,原先大伙儿揣测,陛下长途征战,许是一时母猪赛貂蝉,路上遇见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便凑合,兴头上罢了。   哪里知道,先前被形容为村乡野妇的女子,居然是个艳冠群芳、美如谪仙的美人,连最美、最得陛下疼宠的蕙仪妃也比不上美人的一根指头……   这消息,听在其他美不过蕙仪妃的妃嫔们耳里,简直是青天霹雳。   阢尔夏后宫十二妃、十八佳人、二十二才人,算是金夏有记载以来最不重欲的王,以往金夏族长至先帝,后宫美女少说也有百来个,夏帝已是最为节制的,妃嫔数不到六十个。   说来蕙仪妃跟阢尔夏最久、也最得宠幸,承继大统前他仅有三位侧妃,继大统后,他才按宫廷规制,陆续纳进其他妃子,阢尔夏纳妃多因朝政考量,进得了西宫区为妃、为美人,甚至是小小才人,多是世族嫡女,背景雄厚,家族有功于朝政、军政。   在后宫,若要比家世背景,众妃们莫不是父兄得了功勋才得以入宫,若是比才德,嫡女们从小皆以最高规格教养出来,差不到哪儿去,最终能比的,只有美貌了。   美貌两分仪态、三分妆,剩下五分承继父母,没得选。   论美貌,金夏后宫的妃子们根本比不过蕙仪妃,她出阁前便占了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,然而,进得了宫的女子也都算是一等一的美人,阢尔夏虽偏疼蕙仪妃,对于其他人一直以来也算公平。   蕙仪妃是个明理的,虽占了夏帝大部分宠幸,却也公平,众人也认定了蕙仪妃将是皇后,自是无法计较夏帝对她偏宠。   如今来了个家世背景不明的民间女子,也不知是不是个有教养的,万一人美心野,不知理的霸占夏帝,该如何是好?   西宫区现下已是乱得翻天了,至于东宫区怀宁殿里,古晓霖也正头疼得紧。她让一列宫女领进怀宁殿,十几个宫女、十几个净身内侍,在她一落坐后,又成列跪伏在她脚前,这景象让她很头疼。   「你们都起来说话。」这回,她晓得要赶紧叫起了。   「是。」   宫女、内侍们起是起来了,却全低着头,静默等她发落。   古晓霖叹气,「你们跟我说说你们自己吧,我好知道怎么叫人。」   二、三十个宫女内侍喊了一轮名字,她仔细地全记下了。待他们都喊完,她让内侍全出去,留下宫女们,她原是要全打发出去,结果宫女们又对着她跪了,叫又叫不起,令她头痛不已。   古晓霖沉默许久,这些宫女们年纪十三到十七,个个机灵貌美。   「这样好了,白月、墨秋,你们留下来,其他人都出去吧。」   「姑姑,这不成的,寝殿里得四个人守着,姑姑可留奴婢与墨秋,再点两名婢子近身服侍姑姑,余下婢子可安排在寝殿、外殿、殿门外等候姑姑吩咐,也能帮姑姑守着外头动静。」   「就听你的,你找两个,其他的都出去吧。」十几个宫女站在她面前,她实在不习惯,只想赶紧打发了。   唉,才过了半天,古晓霖就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座富丽堂皇,却让她感觉快窒息的宫殿。   「白月,我能见一见陛下吗?」   白月与墨秋相视,墨秋微讶新主子很是不同于宫里的妃嫔,白月心里顿时生了几分轻视,果然是村里出来的,一点规矩不懂。   换成西宫区随便一位妃子,谁不是安安分分等着陛下传召,哪里说得出「见一见陛下」这等失了脸面的话?   她心里虽有了轻贱之意,但毕竟是特意挑过的,面上仍显恭顺,「回姑姑,陛下正在前朝处理朝务,奴婢猜想,陛下一得空,定会立即传召姑姑。现下差不多该进午膳了,奴婢赶紧替姑姑传膳可好?」   「我吃的简单,自己来就好,灶房在哪儿?」   四个宫女面面相觑,敢情是要自个儿烧柴,起锅煮食?   白月已掩不住的流露淡淡轻视,带着笑答道:「姑姑爱吃什么交代奴婢就成,大江南北吃食,御厨都懂,一定能教姑姑满意。」   古晓霖瞧着白月的笑,也看出白月似是在笑话她,但她并不以为意。   「我吃得清淡,不重什么口味,只是惯了……」   「奴婢知晓,姑姑只是惯了自个儿张罗。但这是宫里,膳食得交由御膳房处理,宫里住的个个金枝玉叶,就怕吃出了差错,食材入宫全要先仔细验过,才进御膳房,进御膳房的内侍、小厨娘个个要清净了身子才得进。娘娘们的膳食按规制配送,爱吃些什么,可另外交代御膳房。」   白月的话很明了,要进御膳房得先要净身,不是随便就能去的。   古晓霖愣了愣,从前在乡在野不拘惯了,没想过一入宫城,凡事都讲求规制、规矩,她几乎动弹不得。   见她不语,察觉自己方才过于无礼,以为古晓霖心里怪罪,她虽是村乡野妇,往后身分却指不定多高,白月也不敢真得罪了,连忙低声道:「姑姑可有特别想吃的?奴婢这就去交代,不消片刻定能为姑姑布置好。」   「我没特别想吃的,你说宫里的膳食按规制配送,该送什么送什么,量不需要多,半碗米饭就好。」   「知道了,奴婢这就为姑姑传膳。」   半刻钟后,古晓霖见一列宫女双手高举食盘,垂首鱼贯而入,转眼,一张大圆桌摆满十六道菜,五荤五素,两热汤两糕点两甜汤,半碗米饭置在她桌前。   「姑姑,腊食已备妥,奴婢为姑姑布菜可好?」白月拾起银筷,恭敬立在古晓霖身旁等候。   「这些……是让大家一起用的吗?」   白月一时想不明白,转了转,才懂了她的意思,耐着性子答,「陛下让姑姑暂住怀宁殿,御膳房照着怀宁殿的规制配来膳食,这些都是姑姑的。」   她心里是越来越轻看这位仙人似的姑娘,美则美矣,却没见过一点世面,几道大菜就教她张口结舌,碰上国宴岂不要惊得由高椅跌落闹笑话吗?   「我吃不完。」古晓霖直接说。   「姑姑不必吃完,每道菜嚐上一两口便是。」   「剩下的菜如何处理?」   白月愣了愣,从未有主子问过这种问题。「会有内侍来收剩食。」   「然后呢?」   「兴许是再拿去喂猪仔了。」   古晓霖望着满桌刀工摆盘精细的食物,沉默良久,才道:「你们肯定不知……在宫城外头,有许多人忙碌终日,仍求不得一日饱食。」   一旁的墨秋仔细瞧着,暗暗猜想这位新主子应是个宽厚心慈的人。   「往后,我每餐只要半碗米饭、两道青蔬即可。」   「姑姑请别为难奴婢,怀宁殿规制要配送十六道食盘,任意缩减膳点,陛下若怪罪谁也担不起啊!」白月跪伏在地。   「……我知道了,不会让你难做,起来吧。」古晓霖已经忘了这是她今日第几度叹气,应允随圣驾返京前,她要能先想到该问问宫城里有多少规矩,绝对会选择冒险抹去夏帝的记忆。   她思虑过于简单,以为入京没多大难事,但面对这些被皇城规则拘惯了的宫女内侍,动不动要跪、要磕头,她狠不下心斥责,说到底最难对付的不是他们,而是她自个儿没法对这些无辜的孩子们摆脸色。   来人间十数回,她无情无欲,不与人争,这些宫女内侍,在她眼里就是些孩子,她对孩子的容忍度,比面对成年人要大上许多。   看着那一张张干净漂亮的脸蛋,她半点不想为难他们。   罢了。古晓霖想,她只能等阢尔夏来。   阢尔夏一来,她便要抹去他记忆,她不能违反大道,使用神能抹去多数人记忆,可只要阢尔夏不记得她,其他人应是无关紧要。   如今想离开宫城,唯有抹去记忆了,尽管要冒点风险,万一上圣者神能冲出禁锢,她极可能敌挡不了上圣者神威而自损神能。   蜿蜒廊檐边,傍晚便亮上一盏盏灯笼,在微风里摇曳,别有一番风情。   古晓霖站在殿外曲廊前,她几十世为人,却不曾真正见识人间奢华,没想到权贵人家如此豪奢浪费,尚未入夜已然挂上盏盏灯笼,照得曲廊小径流光灿灿……   一旁随侍的白月走过来,提了个醒,「姑姑,该用晚膳了,奴婢让人将食厅里的午膳撤了,替姑姑传晚膳可好?」   「午膳别撤,不需再传晚膳。」   「姑姑已经在殿外站了两个时辰,可要入内殿歇歇?」   「我等陛下。」古晓霖应道。   白月在心里轻哼,西宫区的主子们,哪个不晓得陛下想来才来,是等也等不来的。   古晓霖瞧了白月欲言又止的模样,被这些小心仔细的宫女们拘了一天,她不想再问,闭眼想探探白月思绪,却讶异地睁眼,她竟使不动神能?!   心头正大惊着,她就听见外头内侍通报,「陛下驾到。」   几个近身宫女慌忙跪伏在地,白月见古晓霖不动,便轻轻扯她裙角,道:「姑姑,陛下要入殿门了。」   古晓霖摸了摸脸蛋,手感滑嫩,终于有疑,垂首望着跪伏的白月,没头没尾的问:「白月,你觉得我好看吗?」   白月仰头,在宫里服侍的,见多了主子们在意自个儿样貌,深怕讨不了陛下欢心的样子,她顺口就赞美起来。   「好看,姑姑比天上的仙子好看。」   古晓霖蹙紧眉头,问了墨秋,「墨秋,你真心觉得我好看吗?」   「奴婢真心觉得姑姑美,这世上再没有比姑姑好看的了。」墨秋黑白分明的眼透着微微不解,何以主子似乎不满白月的赞扬?   古晓霖静默了,她再度闭眼,确定了自己真的无法使动神能,她完全听不见天地风树的言语。   张开眼,阢尔夏已来到面前。   「霖儿,今日可还好?」   古晓霖望着夏帝,万分想抹去他记忆,却又无能为力。「陛下万安。」她福了福身,心里一团乱。   「说过了,不必拘礼。」阢尔夏伸手扶她,此举令服侍的宫女们莫不瞪大了眼,她们从未见过殿下对谁如此,哪怕是最受宠的蕙仪妃也是从没有过的,陛下非但亲手扶起,还说了不必拘礼……   「用过晚膳了吗?!」   「尚未,民女等着陛下过来,有事同陛下商量。」   「一边用膳一边说。来人,传膳。」阢尔夏说,边朝内殿走。   「陛下,民女让她们不用传膳。」古晓霖低声道。   「吃不惯宫里膳食吗?想吃什么交代御膳房便是,口味咸淡可以……」   「陛下,我的膳点只需半碗米饭、两道青蔬。」   夏帝旋身望她,默了半晌,道:「若是量多,可让御厨每道料理菜量减半。」这算是妥协了。   古晓霖抬头直望夏帝的眼,也默了,她不再多言,迳自越过夏帝,往食厅走去。   候在一旁的宫女、内侍们见状呆上半晌,这、这是僭越,是冒犯啊!没人能走在陛下前头啊!   一干宫女内侍们回过神来,慌乱跪了一地,深怕被连累,毕竟冒犯天颜是要杀头的。   阢尔夏也愣住,最终什么话也没说,跟着进了内殿。   众人饶是再傻都看明白了,殿下对这位姑姑是宠爱极了。消息很快被递出怀宁殿,西宫区又是好一阵跳脚,连沉稳的蕙仪妃都让人去打听递出来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。   偌大的食厅,雕花圆桌上仍搁着午间未进完的膳点,古晓霖心绪飞乱,对着一桌冷了的菜肴叹气,拾起碗筷,谁也不搭理,挟了最前头一道菜,送进嘴里嚼了爵。   阢尔夏入了食厅,见她已入座,夹了午膳剩食就吃,心头顿时一阵火起。   快步迎上去,抽去她手里筷子,怒斥:「宫里难道少你吃喝?你要这么苛待自个儿,膳食冷了磨胃,过了一下午的食物指不定发了艘,还能吃吗?」   古晓霖坐着,不惧不怒不动,一双透亮的眼迎着他,「陛下,觉得民女好看吗?」   阢尔夏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,直觉她在意的不是她貌美与否,然而摸不清她意图,眉头微皱,半晌才道:「霖儿甚美,这世上大概找不出比霖儿貌美的女子。」   「陛下何时觉得民女美?」古晓霖蹙眉,他不该看得见。   夏帝认真思索,「仿佛是车驾在宫城大门停驶,换软轿时……我像是忽然看清了你的样貌。」   如今回想,他也疑惑起来,返京一路上,他并不觉得古晓霖美,就是寻常民间姑娘模样,怎如今竟美若天仙?   眼前的古晓霖一对眼瞳如墨深浓,清澈得足以让人望见自己,又深邃得像是能卷了人的魂,让他一见难忘,但她的脸好似是入了城门,他才真正瞧清了。   阢尔夏走至她身旁坐下来,搁了筷子,瞧着她,模样十分专注,瞧得古晓霖心神不宁。   「陛下不该觉得民女美!」古晓霖冲口便道,说完才恼。   「觉得霖儿美,霖儿不高兴吗?」   他今日在前朝忙,稍得空便念着她,忧心她刚入宫,或许凡事不适应,忧心她不会使唤下人做事,被欺侮也不懂,毕竟,他没给她任何名分。   他一整日忙得连午膳也没进,只想赶紧了结要事,余下的明日再说,先来瞧瞧   她一日来好不好。   等处理完,他打议事殿急行而来,心紧着,自记事以来,他没嚐过这样的滋味,更没对谁上心到像是想将对方揉进骨血。   他宠过女子,蕙仪妃向来受他疼宠,他晓得疼宠女子是什么感觉,但像现在这样却是不曾有过。   他难以言明那种感觉,每每望入古晓霖那双眼,他平静淡漠的心总会翻涌激动……   原先他理不清自己何以执意要古晓霖伴驾返京,直至她在城门外打着离开的念头,他心里起了震荡,好似许久许久前,他稍没留神便失去她,明明是从没见过的人,失去过的难熬却那样真实烙入他心头。   他不要失去她,不要再嚐那仿佛写进魂魄的遗憾……   皇宫高门外,古晓霖下了车,那瞬间他忽然看清一路理不清的心思,也看清古晓霖那张不染凡尘的脸,他知道他要定了古晓霖,遂直接让人将她抬进怀宁殿。   古晓霖不解怀宁殿的意义,他却是再明白不过了。   皇后之位空悬,没有其他缘由,单单是他认定世间没有任何女子足以与他平起平坐,直到他遇见古晓霖,她仿佛是他求了许久的存在,让他的心为之悸动。   在古晓霖前,他就是阢尔夏,不是皇帝,古晓霖或许没察觉,但这世间也只有她能真正若无其事对着他谈你说我。   他爱极那感觉,好似天地间真正只有他跟她,再没别的人了。   古晓霖不解他翻腾思绪,心里盘算着如何离开这拘人的宫城?   「陛下可还记得曾允民女两件事?」   阢尔夏许久不语,方才在外头跪一地的宫女内侍早已跟进食厅,候在一旁等吩咐,耳虽尖着听主子对话,却个个恭谨垂首,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,偌大的食厅静默无声。   古晓霖见他沉默不答,开口道:「陛下允过民女,凡民女想要的,都能为民女寻来,陛下还允,民女不欲之事,绝不强加于民女。」   耳尖的宫人们听得惊呆,陛下这不单是宠爱而已,应了这两件事,不等于把整个天下捧到了她面前?   想来皇后之位非她莫属了……   这会儿,宫女内侍们开始起了盘算,在宫里讨活的,哪个不是人精?时刻钻营盘算着哪里能得好处。   「我绝不会让你离京。」话出口后,他恼着现下并非只有他们,如此厚待古晓霖,早晚为她招妒,于是将所有下人遣出食厅,「你们都出去,礼安,你到食厅门外候着,其他人退到殿外。」   「是。」宫女内侍们飞快的退了个干干净净。   等到食厅只剩他们了,古晓霖直接了当的问:「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?」   他一双眼闪了闪,染上笑意,他的霖儿比起他,倒是更守规矩,他深忧她开口要离宫,恼得忘了分际,她在人前反倒紧守礼仪,一迳地以民女谦称、拿陛下尊称他,待无旁人才流露出真性情。   「除了不允你离开我,其余都好商量。」   古晓霖眨了眨眼,诧异着,他说的是不允她离开他,莫非……他真对她动了那样的心思?她摸了摸脸颊,无法使动神能,应也是遮抹不了真我,她知晓自己真正的脸相较寻常世人脸面等同貌美如仙,好比眼前上圣者俊逸非凡,任何世间男子都攀比不上。   想来,一时半刻她是离不得京了。   她暗暗盘算,其他事她皆可抛去不顾,只要完成今生的使命,她便能得自由,凡人多半寿促,短短几十载,忍忍兴许就过去了。   只要了却今生的局就好。古晓霖理了理轻重缓急。   成了凡人的上圣者,若真贪爱她这张容貌,她咬牙忍忍也就罢了。他若真愿意帮她,说不定她可以更早达成最后一世使命。   「那好。往后我的膳点只要半碗米饭、两道青蔬;我要一亩药田、还要寻一个有习医天分的童子,你帮我。」   夏帝打从心里想笑,她理所当然地使唤他,他竟也觉得她可爱。   他咳了咳,思忖片刻,缓言轻语解释道:「怀宁殿有规制——」   「我是暂居,要不你让我住到别的地方?」古晓霖打断他,不能离开,她也耐不住性子委婉曲折了,说话直来直往的,反正就他们俩。   「你必须住怀宁殿。」   「假若住在这儿一定得遵规制,我不想。你知道外头多少人求不得温饱,这宫里却如此浪费,你看看桌面,我吃得了多少?把食物大半扔进剩食桶,这事我做不来,再说我又为何非得住这怀宁殿?」她动气了。   「宫内规制,皇后得住怀宁殿。」他笑着回。   古晓霖窒了窒,事情也许比她料想的糟上许多……   「我要让你成为皇后。」 第四章   在怀宁殿伺候了两个月,宫里上下脑袋再不清的人,也清楚一件大事,那便是皇上拿古晓霖全然没辙,除了古晓霖想离京这事儿绝无可能答允,其余的事儿全为她破了例。   拿膳食这事来说,怀宁殿规制是一顿膳食十六食盘,陛下原只让御膳房分量减半,结果古晓霖只消一顿晚膳,陛下便退让了。   当时在食厅外的礼安守了大半个时辰,才得陛下唤进食厅,让他唤宫女进来收食盘。   礼安进了食厅见十六个大小食盘全空,一点渣也不剩,又见古晓霖放下手中食筷,脸色惨白,似是十分难受,他发觉气氛怪异,也不敢即刻唤人进食厅。   转眼,古晓霖随手抓来一只摆设用的空花瓶,吐空胃里的食物,脸色更白了,礼安看着陛下脸色铁青,是从未有过的难看,动也不敢动,更不敢吭声。   「何必如此为难自己?」   她白着一张脸,不惊不惧的答,「陛下为难民女,民女只得受着。」   一眨眼,阢尔夏掀翻一桌十六个精瓷食盘。   礼安从未见过殿下如此盛怒,心想这位姑姑怕是要被降罪了,正愁要不要先跪下请罪,提醒姑姑该要向陛下讨个饶,而非静静坐着。   哪知盛怒的阢尔夏掀桌后,不多时便息了怒,拉来圆椅坐到古晓霖面前,拿走花瓶往地上搁,然后握住她的手,软言哄着,「半碗米饭、两道青蔬寡人绝对不允,这样吧,往后每到膳时,寡人过来陪霖儿用膳,三荤三素一汤一甜品,寡人与霖儿定能吃完,绝不剩食,可好?」   「民女就是半碗米饭、两道青蔬食量,陛下旨意,民女只能言谢,大不了就如今晚,进了再吐,民女还受得住。」   那时,礼安真是捏了好大一把冷汗,没人敢这样跟陛下置气,怪的是陛下竟丝毫不恼不气。   他深刻记得那日陛下哄姑姑的样儿,就是一个男人哄心爱女人的模样,立时便记下了,什么人都可得罪,绝不能得罪帝王拿真心哄着的女人。   礼安看得出来,阢尔夏是对古晓霖动了真正的心思。   那日之后,每至用膳时,陛下必定驾临怀宁殿,陪古晓霖进膳。   另外还有桩震动皇宫的大事,便是宫里多了亩药田。   东宫区怀宁殿后方原是御花园,植了阢尔夏极爱的松竹杏梅,往常他得空定要至御花园走上一走。   如今松竹杏梅全让人铲了去,御花园里的人工湖他也命人填平,让古晓霖种药。   听墨秋说,她还让陛下找有学医天分的童子进宫里来。陛下应会很苦恼吧,寻常未净身的童子是断不能入宫的。   这日午膳,阢尔夏照例陪古晓霖进膳,日头炎热,晒得食厅里热气腾腾。   几个内侍与宫女安静立在一旁,仅有午膳他们能在食厅里伺候,早晚膳礼安守食厅门外,余下宫人皆退至殿外候着,两个月来,无一日例外。   「陛下,何时可为民女寻得合适药童?」古晓霖从墨秋那儿得知,他为这事正烦着。   「霖儿,寻常未净身的童子无法入宫,礼安有些许天分,你能否考虑?」阢尔夏并非随口敷衍,古晓霖知晓礼安确实通晓几分医理,她也曾考虑过,然而礼安是净了身的宫人,出不了宫。   「礼安出不了宫,恐怕民女尽授一身医术,也丝毫无益天下百姓。」古晓霖淡淡道。   阢尔夏一时无语,两个月相处,他明白了霖儿为何寻药童,她良善心慈,想将一身医术传给更多适合当大夫的人,收个药童教授是她唯一能行的路。   这段时日,他听着霖儿讲解,认识了上百种药,药性、各类药产出时节,她清清楚楚,甚至有许多新药是连太医院里的太医都不认得的,药性如何,他不知,但他相信霖儿不会有错。   他见过她在烈日下细心照拂药田里刚发的药苗,那种认真撼动了他,也真心地想为她寻来一个,同霖儿一样心慈良善的童子,调教得当,日后确实能有益天下。   医者治病救命也,病得治则命得以延续,民寿长则国力长,如今三、四十岁寿促之民仍占天下大半,皆因病不得治。   目光长远的阢尔夏何尝不赞赏此事?然而寻常童子未净身就入宫城,实是不可行,何况认药习医非一蹴可几,没熬七、八载出不得师,那时童子已然成年,更是宫规大忌。   「陛下何不允民女三日出宫一趟?陛下寻个药童,让他在宫城大街上安住,民女三日一回,出宫教他识药、种药、医术,习医这事需要时日,急不来,三日一趟,对有天分的童子来说也够了。寻常日子里,若陛下恩准,也可安排太医院的方太医为药童讲讲医案。」   夏帝仔细思量了好半刻,一个念头成形,他笑道:「不如寡人在宫城大街上成立药学院,寻二三十个有志从医的童子,统一教授,岂不更好?寡人让你三日一回出宫授课,你慢慢调教,总会有几个出挑的药童,这要比你单单找一个来得好。」   闻言,古晓霖一下笑眯了眼,自入宫来,这是她第一回笑得开心。   她离了位,端正地谢了皇恩。「谢陛下恩典,民女感激不尽。」   「是寡人该谢谢霖儿,子民寿促,非一国之福,三、四十余岁才是智慧正要得果之年,寿岁却不得延,一代代智慧难以积累深传。子民寿长,才是一国之福,智慧得以积累,国力自然富强。」阢尔夏出手扶她,执紧她的手不愿放。   古晓霖说不清心里的滋味,他是成了凡人的上圣者,仍有上圣者的远见智慧,此时她有模糊感觉,或许入宫城,失了神能,才是至圣神能要她走的路。   她最后一世使命,或许能写出光辉灿亮。   两个月余,古晓霖独占夏帝恩宠,西宫区满心不平与嫉妒已升到最高点,连素来在人前端庄有度的蕙仪妃也掩不住焦急,早在上个月前就往宫外给父亲国辅大人递了信,让人去查古晓霖来历。   十日前,国辅大人派出的探子传回音讯,她平凡无奇的身家背景立即在宫中传了个遍。   不说各宫妃子,哪怕是个服侍宫女,家世来头也比古晓霖响亮,直白说,古晓霖就只是个默默无名的野丫头。   嫔妃们听了打蕙仪妃处传出的消息,妒火烧得更烈了。   昨日,古晓霖身边服侍的白月给蕙仪妃的内侍田三递信,说是夏帝决意立古晓霖为后,消息很快传遍,西宫区闹了一整日。   妃子佳人们哪里受得了?让一个毫无家世功勋的野丫头入主怀宁殿,后宫大权全落到她手里,那股气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。   因此这天一早,所有嫔妃全进了蕙仪妃的宜芳殿。   两个月余,夏帝不曾踏入西宫区一步,夜夜宿在怀宁殿,这已然破坏了后宫向来维持的平衡,众人吵吵嚷嚷了个把时辰,坐在主位的蕙仪妃却始终未发一语,端静的喝着热茶。   「蕙仪姐姐,你倒是说句话啊。」德馨妃在夏帝未继大统前,同淑惠妃一起被抬进府成了侧妃,在夏帝身边服侍的时间不比蕙仪妃短。   「是啊,蕙仪姐姐,你说个话,好让妹妹们心里有个数。」淑惠妃也开了口。蕙仪妃掮摄长睫,明眸扫了圈内厅里的妃子们,气氛沉默凝重,她轻轻搁下瓷杯,长长纤指来回滑着杯缘。   「妹妹们心里应有数,眼前陛下专宠谁是再明白不过的了。要姐姐我说,各位妹妹该是仔细替自个儿盘算,往日姐姐对妹妹们好生周全,哪个妹妹少得了陛下宠召?姐姐得陛下怜爱时,也不敢日日占着陛下恩宠……那位乡村来的妹妹到底不像咱们自小受教,难免不知轻重,这会儿姐姐也没什么法子让陛下再像往昔那样。   「说来不怕妹妹们笑话,各位妹妹也知道,陛下自有了她,这宜芳殿是再没踏进来过,就连小皇子……唉,最可怜的是小皇子,他是陛下第一个皇儿,陛下却只让嬷嬷抱去见了两回……」   众妃子静默一片,没人发声,各怀着心思,恐慌有之、惶然有之、妒恨则最烈。   古晓霖未入宫前,陛下偏宠蕙仪妃,虽说其他人也对蕙仪妃有怨妒,但到底也如她方才说的,姐妹们还是能得陛下临幸。   讲难听些,往日再不济还有些汤水可喝,如今,陛下连西宫区都不来,像是要整个把西宫区当成了冷宫,这才最让她们心惊。   已经多少日过去了?陛下仍夜夜宿在怀宁殿。最教人吃惊的是入了夜,陛下不准任何宫女内侍在寝殿里伺候,按规矩该在寝殿内随侍的全被遣出,守在外殿门外,寝殿门外仅许陛下随身内侍礼安守夜。   礼安口风紧,向来得陛下信任,想打礼安嘴里问出消息,是绝无可能的。   然而礼安倒是透出一件事儿,更让所有妃子们慌张——古晓霖入宫头一日,惹得陛下盛怒,陛下动手掀翻砸碎十六个精瓷食盘,回头非但不怪罪古晓霖,反倒好声好气哄着、求着。   闹到最后,陛下竟允诺日日用膳时刻往怀宁殿去,陪古晓霖进膳,这是后宫从没有过的事。   谁都没让陛下这样哄过,连一向受宠的蕙仪妃也没有,后宫妃子们谁不是掏空心思讨陛下欢心,哪里敢惹龙颜发怒?   桩桩件件事儿连着想,古晓霖真真成了后宫大患。   好一阵静默后,蕙仪妃语重心长道:「如今姐姐已是自身难保,给不成好建议。诸位妹妹,要不你们给自家父兄递个信儿,人多想法也多,说不定能有好法子   让那位妹妹懂点道理……妹妹们都回去吧,姐姐去陪会儿小皇子。」   不消多时,妃子们全离开宜芳殿,转眼内厅变得安静。   自小服侍蕙仪妃的婢子青钰靠过来,细声问:「主子,真没办法可想?就算不为主子自己,也要为小皇子谋算啊。」   「放心,总会有人耐不住动手的,不用急。」说罢,蕙仪妃浅叹口气。她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。   不用急……哪可能不急?   陛下告捷归来,却连着七日没进宜芳殿时,她就急坏了。   父兄差人传家书安慰她,要她别急,耐住性子等,说陛下是一时贪鲜罢了。   可她等了三十日、四十日……如今已是七十六个日子过去,陛下竟连差人问她一声也没,她还能不急吗?   向来被捧在云端的她,头回嚐到重重摔落的痛苦。   她绝对不能让古晓霖抢了怀宁殿的位置,怀宁殿应该是她的,必须是、也一定会是她的!   「青钰,你给白月传信,要她带古晓霖到西宫区转转。」   古晓霖入宫好一段时日了,她都没能见到人,听说那女人生得花容月貌、肌肤赛雪,她真想亲眼见见她究竟美到了什么程度?真能美得过她?   「是,奴婢立刻去办。」青钰应声。   「仔细点,别让人发觉了。」   「奴婢知道。」   蕙仪妃端起白玉瓷杯,这杯是一对的,一只陛下用,一只她用,是她初知有孕时,陛下特让工匠赶制赏她的。   那时,陛下还将她捧在掌心疼宠,出发前一夜搂着她说了许多话……她当时有多幸福,现下就有多难熬。   古晓霖总会有人收拾,她绝不能先脏了自个儿的手,她还盼着陛下的宠。而藉着别人动手并不难,只要一点心思,后宫多的是人,一人一盆脏水,淹也能淹死她,她倒想瞧瞧那古晓霖怎么活!   夜里,怀宁殿里点着五、六十盏烛火,几如昼日明亮。   古晓霖弯伏在暖阁桌上,认真摹画药草,半时辰才画妥一样,接着她专注写着注解,从药形、药色、药性、产出时节、如何栽植、摘取、如何炮制,一一详细记下。   阢尔夏命人在暖阁置了另一张桌案,与她两桌案相并,各自忙着,偶尔抬头瞧瞧她在明亮火光前,认真撰写着药书,额头微微泌着汗。   酷夏夜里,虽不似白日热,但烧着多盏烛火,暖阁里仍旧闷热。霖儿不曾抱怨过,她总是安静着,专注写着书……   霖儿说过,那些书……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……   阢尔夏搁下笔,忽然有些不是滋味。   这段日子,宫里传着他夜夜宠幸古晓霖。   好几个夜里,他都想好好宠幸她,拿去她手上的鹅毛笔,让她不再盯着羔羊皮纸,只看着他。   可他做不到,这段日子,他见她是真的开心,对他也不再淡漠,她望着他的眼渐渐有了热度,同他谈药学院时眉眼飞扬、唇角含笑。   他喜欢看她开心,希望她能慢慢喜欢上他,他有多想宠幸她,就有多渴望她心甘情愿献身于他,他想看她在他身下情动的模样,她若不对他动心,承宠那件事他便做不得,他再也不想听她说出那句:陛下为难民女,民女只得受着。   那话太尖锐,刺得他心疼。   他不要她受着宠幸,而是要对自己动心、动情,所以哪怕他渴望她渴望得发痛了,他也要忍着。   暖阁内,他俩早已换上中衣,他长发也已解开,古晓霖的长发亦是。   他手越过两张桌案,捞来她软黑发丝,凑在鼻间嗅,近来,他常这么做,批阅奏摺累了,便搁下笔,把玩她的长发。   偶尔她写得正起劲,会轻拍掉他的手,软软斥一声「别闹」又或者是干脆任他嗅闻把玩。   今夜,古晓霖抬了眼,神情有些无奈,她忽然开口道:「再一刻钟,我写完这药性,怎么样都随你,成吗?」   他笑了,才点下头,双眼骤亮,「我想怎样都成?霖儿这样说的吗?」他笑得放肆。   古晓霖瞥了他一眼,默然不答,低头继续写她的书。   阢尔夏挪到古晓霖身后,不重不轻的用手圈住她细腰,没妨碍她写字,姿势却是前所未有的亲昵。   他胸膛贴紧了她后背,他低首,唇轻轻拂过她颈侧,感受她光滑雪白的肌肤。   「这样……也成吗?」他沙哑探问。   「……嗯。」古晓霖模糊的应了应。   他手从她腰间游移而上,声音更沙哑了,低声道:「更不规矩也成吗?」   「嗯……」   阢尔夏浑身仿佛着火,从没有女人给他如此强烈的感受,他真想将她揉进身体里,那不仅是想与她交合的欲念,更是想永远拥有她。   「霖儿,还要写多久?!」   「再等等,快了。」她写得飞快。   「快些……」他哑着声催促。   「嗯。」她应,这回声音清晰。   「霖儿,你可知道我有多想要你……」   「我知道,墨秋说过。」她低声答,声音微哑。   「当真可以吗?」他深怕听她说不肯。   「你别逼我当皇后,我便肯。」   他想了想,若她怀上孩子,到时她不肯也得肯吧。「好,不逼你。」   古晓霖搁下笔,回头深看他一眼,认真道:「你别阴我,我总有办法对付你。」   「有人这么跟皇帝说话的吗?换成是别人,十个脑袋都不够砍。」他语气十分宠溺,一丝责怪也没。   「没办法,我不是别人,是入了你心魂的人。」   「谁告诉你,你是入了我心魂的人?」他笑问,不信这事是她自己想出来的。   「墨秋说的。」她淡淡道。   他大笑,好个奴才,找一日好好赏她。   「墨秋还说什么?」他问。   「说我一个脑袋抵得上万颗脑袋,换成别人,进宫这段日子,已足够被拖出去杀过千万次了。」她也笑,「墨秋还说,不管我想要什么,你一定会替我找来。所以,我想问你一件事儿。」   「霖儿快问,我等不及了……」他低头,轻轻咬住她耳垂,咬得她一脸嫣红。   「六、七年后,待京都药学院成熟,让那些出师的药童往大城里开学堂,仿照京都模式,立县城、乡城药学堂,可以吗?」   「我的霖儿多聪明灵巧,能说出我的打算呢!」   「是吗?」   「我确实有此打算。」   「谢陛下。」她挣脱他环抱,福身谢恩。   「就只有这事才懂谢我……」他一把拉她入怀。 第五章   就只有这事才懂谢我……   古晓霖本想再拾起鹅毛尖笔,他一句话却让她怔在他怀里。   并不是这样的。她其实想反驳,却开不了口。   入宫这段日子,她并非没有感受,知道为讨她开心,他做了许多。   墨秋说,以往他极爱在春日午后,杏花开得烈时,在御花园的杏林里赏花,冬雪晨日便往梅林亭子煮茶,松柏林子则是他下朝后得空就爱绕绕走走的地方,如今那些树他全让人砍了,连养着甜菱的湖也填平,就为了让她种药。   药田里,那些她指名要的药苗种子,有许多是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不认得的,他也命人照着她画的,快马加鞭的一一找来。   先前她是真不明白,后来也渐渐清楚,这个成了凡人的上圣者,对她动了凡人的心思。   墨秋跟着她在药田里忙活时说了许多,说他不曾对哪个女子花过这样的心思,捧着、哄着、讨好着。   近日里,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,心里怎会有种莫名的烦躁、一种说不明的情绪,是不是因为在这宫里无法使动神能?是不是她也成了真正的凡人?   他每夜宿在怀宁殿,他们夜夜同榻而眠,初时,她不习惯,曾以为他要对她做那些她不喜欢的亲昵,他却只是淡淡说,不是她喜爱的,他绝不勉强。   一夜夜过去,她从不适应睡榻上多了他,到后来能够上了睡榻沾枕即眠。   他不让宫女内侍们在寝殿里服侍,每到入夜,便把人往外殿遣了。   寝殿里没了外人,他更了中衣,要她也更中衣,说是这样舒适,久而久之,她开始喜欢入夜的寝宫多些。   从前在村里,煤灯火光不够亮,她书写不多,如今在寝宫,夜里处处点了烛火,她能写能画,眼睛不容易疲累。   白日里在药田里忙,夜里在寝宫暖阁上书写,她盘算着秋分前便能开始制药了。   他曾说,冬雪前药学院可开始教授童子,他已在邻近大城寻了数十名大夫子弟,这世代医术仍以家传为多。   数十名药童呢,他做的,远远超过她所求的,这让她心里有种十分模糊的躁意困扰她,不知如何是好。   几世为人,她情绪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波动,她不曾大笑、不曾大怒,对一切相逢的人事淡然以对。   每一世,她皆有神能,能让一切维持在距离之外,她救治他人,只为研医辩证,然而凡人寿促,女体又偏弱,因此她一世一世地来,葛烈安一世一世相护。   她用凡人的躯体受药、验药,究竟花去几世她未曾细数,累至今世她嚐过地土上万千药草,有益的、无益的、含毒却有药性的……林林总总去芜存菁后,整理造册共三百二十六味药草。   她的使命至此将要圆满了,往后凡人子民依她所书为基底弘扬扩展医道,凡人寿数必缓慢增延,文明便能更快进展。   她对这世界,本该是无情无欲,圆满后她与葛烈安能返回混沌,于无垠浩瀚的世界中来去自由。   本该是如此的,可他却让她有些难受……   葛烈安护她是至圣神能的命定,她与葛烈安曾在混沌里为一,正如成了凡人的上圣者亦曾与至圣神能为一,一刹倏然分生而出,撕裂的神能造出万事万物。   他被禁锢的神能,是所有曾在这片大地降世的上圣者望尘莫及且无法超越的,他的强大几与至圣神能无异。   如今,他成了凡人,暂时忘却永恒的开端、忘却他的来处,忘却他曾是万物的初始点。   而他为她,单单就为她,而不是为了这片受众神祝福的土地,做了许许多多事,他做的一切都教她感动。   她的心,让他缓缓染入一个「情」字。   「我为许多事谢你,不只是药学院,还有所有你为我做的事。夏,我真心感谢你。」   阢尔夏听见她喊他的名,万分动容,「这是你头回喊我的名……我爱听,往后就我们两人时,你要时常喊我霖儿,你真愿意给我?我不想你有丝毫勉强,你若不愿,我能等。」   「不勉强,早些时候或许觉得勉强,现下一点也不。墨秋说,你对我好,还说你不曾把哪个女子这样捧在心尖。我什么也没,有的也就只是一张比寻常女子好看的脸,你对我好,我没有其他可以回报的,除了我自己,你喜欢,我就给,因为我也想对你好。」   他原是越听越恼,怎她说得一副报恩的口吻?但听到最后一句,他的心就软了。   「我的好霖儿……我会对你好一辈子、一直对你好,只要你不离开我,我今生疼你到底。」   她笑了,伸手环上他颈,好奇的问:「真的只对我一人好吗?」   「是,如今我只看得见你。」他笑应,这是实话。自她入宫后,其他女子再也入不了他的心,他连虚应都不愿。   西宫区自凯旋归来,他没再去过,往日那些他疼宠过的妃子们,他提不起半分怜惜之情。   「不会像对我这样对别人好?」她眨了眨眼。   「如果会,霖儿会吃味吗?」   古晓霖偏头,很认真的想了想,她对他并无强烈独占心,她晓得世间男女是怎么回事,虽然从未曾亲身经历过,但几世在村里,那些大娘拿扫帚、棍棒追打亲夫、哭喊着负心的事,她也见过许多回。   凡人对男女情事,有种她不清楚的独占心。那应是他说的吃味了吧?   古晓霖仔仔细细地想过,笑笑答,「我不知道,但我想应是不会。」   「看来霖儿还不够喜欢我……无妨,我总有法子可想,能让霖儿越来越喜欢我、越来越离不了我。」   古晓霖沉吟半晌,人生短暂,其实这一生陪他走到尽头也无妨,只要她使命能够圆满,剩下的人间日子怎么过,并无妨碍。   「夏,我愿意不离你,往后的日子跟着你也无妨……」   「乖霖儿!」得她的承诺,阢尔夏一把抱起她至床榻,将她放上软被,松下床帐,外头烛光转眼摇曳而朦胧。   「会疼的吧?」她大约知晓男女间是怎么亲昵的,亮着一双大眼问。其实她也觉得挺奇怪的,凡人为何贪恋那样的亲昵?   「乖,我不会让你觉得疼,信我吗?」他望着她披散在枕被上的长发,柔软莹亮,她白皙如雪的肤透着淡红,神情有些无措,他顿时心一热。   「我信你。」她笑了。   望着她盛满信任的眼,他抚摸她脸颊,粗砺的指节划过细嫩肌肤,像是能轻易划破,他放轻了手劲,走过她白颈、耳垂……   他眸热如火,心绪回荡,仿佛苦寻许多世的珍宝终于落到手里,他只想捧着、哄着、缓慢细致地疼爱她。   他解开她单薄中衣,低下头,舌尖轻嚐了她肌肤的滋味,她柔柔溢出仿佛被惊扰的轻哼……   古晓霖闭起眼,感觉到他的舌濡湿她的肤,那湿痕恍若火,让她的肌肤一寸一寸起了莫名的热,一股陌生的奇异感由下腹生起。   她听见自己发出极低哑的音,他的掌取代了舌,抚过她每一寸,时重时轻地揉捡,他长指抵入她最私密处,她本能伸手想抗拒,却被他往枕上架住。   古晓霖听见他低笑,在她耳边哄道:「霖儿乖,会舒服的……你信我……」他唇咬住她的,哄着她,以舌尖嬉闹。   她在一股陌生的感受里沉浮,他长指钻入她身里,她忍不住轻咬了他一口,他似是惩罚般更往她身体里送入,带着薄茧的指在潮湿的花蕊上轻拨揉弄,她感觉自己声音听来越发遥远陌生……   忽然,眼前恍若有光,一股力量将她抛上高处,她娇喘低喊,感觉身体紧咬他长指……   他抽离手指,覆上她,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狠狠填入她,她闷哼,先是一阵微疼,转眼却有极大满足,她身体里的空,让他完全占满。   「疼吗?」   他咬着牙,低声问她忍耐住他想在她身体里飞驰的冲动。   她微张双眸,里头情丝流动,似媚若瞋,她摇摇头,方才抓紧软被的双手主动   攀上他宽阔的背肌,沙哑轻语,「不疼……这样很好……夏……我懂了……何以男   女喜爱这种亲昵……」   他低笑了声,一手挪到她身下,托起她下半身,道:「我想你受得住,我要开始了……」   「这还不算是开始?」她倏然睁大眼。   「还没呢……霖儿,跟上我……」   她原不解,不消片刻,她便理解了,她的身子在空落与充实间随他飞驰,她跟上他的律动,交缠的身子在不曾想像过的欢爱亲昵里,如两团燃烧极盛的火奔往顶峰。   她累极,攀着他汗湿的身,疲倦地闭上眼,嗓子都喊哑了,整个人无力移动,却听见他极温柔地哄着自己。   「别睡,霖儿,还不能睡呢……」   「可我累了……」她娇声道。   「那你睡,别理会我……」   他翻过她身子,狂狠地占入她深处,她无力抗拒,只能再度承受他,寝殿里的烛火一一燃灭,她也任由他摆弄过各种羞人的姿势,再也无力喊出声,身子一次又一次被他推上顶峰。   最后她意识模糊地说:「夏,我喜欢你……」   他听见,仿佛才终于满意般,在她身子里释尽热流……   天色渐明,他未能入眠,日光照入寝殿,只见雪白软被上仅一夜欢爱湿痕,却无落红。   她的身子、她的心,在他之前,是否先有过别人?   是葛烈安吗?他神色阴沉,起了身,为她拉上薄被覆盖。   上朝时辰将近,阢尔夏唤礼安入殿为他更衣。   「让白月、墨秋两个时辰后进来伺候,早膳晚些时候进,午膳送半碗米饭、一荤食一素蔬即可,午膳寡人不过来了。」   夏帝边让礼安更衣边交代,朝床帐望去,心绪杂乱,他突然地嚐到了从不曾有过的惧怕。   他是否只得了她的身子,却未得她的心?   昨夜欢爱至极处,她明明是喊喜欢,那话深深闯进他的心……他没误听吧?一旁伺候的礼安暗暗心惊,陛下居然不过来怀宁殿用午膳?!   「陛下今日可还过来?是否让奴才们备晚膳?」   「今日不一定来,晚膳先备无妨。」   「可是姑姑……」礼安没敢忘记姑姑入宫那日的情况。   夏帝面色难看,打断礼安的话:「备着。」   「是,奴才会交代白月墨秋,让她们备着。」礼安摸不清主子心思,只能恭谨应道。   夏帝再望了眼落下的床帐,恼着,拂袖步出怀宁殿。   礼安暗猜,莫不是昨夜姑姑伺候得不好,教陛下气恼?可他守在外头,明明床榻动静响过大半夜……   说不得是陛下得到人,便没那么上心了。   自古帝王宠爱最是难留,礼安暗暗叹气,其实他挺喜欢姑姑的。   古晓霖不过两个时辰便醒来,穿了中衣,望着一团凌乱的床被,好半晌才唤白月、墨秋进来。   白月掀帐见寝榻凌乱,便明白过来,她默默讽想,女子最要紧的一旦给了,也就没了价值,古晓霖没名没分的,传出去只有难听的分儿,在旁人看来,她的位分比宫里最下阶的才人还不如。   「姑姑,奴婢已在浴间传妥热水,墨秋一会儿伺候姑姑洗浴,奴婢马上换过寝被。」白月神情仍恭谨。   古晓霖点点头,下寝榻进了后头浴间,墨秋随侍。   白月仔细整理软被,却没瞧见落红,暗惊半晌,赶紧将软被卷了卷,换上新被,让人将被子抱出寝殿。   早先礼安交代,陛下让她们早、午膳单备姑姑的份就好,晚膳陛下不一定会过来怀宁殿,但要人备好陛下和姑姑两人的晚膳分量……   白月脑子飞快转了转,陛下早午膳已肯定不和姑姑一道用,至于晚膳也还不定,看来是姑姑不贞,教陛下冷了心?   这会儿有好戏可看了。白月恶意的想。   连着早、午膳,她一人进膳,分量是她用得完的。   她用过午膳,搁下碗筷,摸不清心头何以烦躁盘旋不去?「墨秋,你陪我去药田好吗?」   「是,姑姑。」   「白月,这里让你收拾,收拾完,你去歇会儿。」说完,她跟墨秋出了怀宁殿,绕了弯廊往药田去,此时日头正炽。   古晓霖快步走,墨秋得小跑才跟得上,见古晓霖面色有些恍惚,她忍不住探问:「姑姑,还好吗?」   「嗯。」古晓霖应了声,回头瞧墨秋跟得急,这才缓下脚步。   「日头正热,姑姑怎不歇会儿,再到药田忙?」   「我不想午歇,有些事要想,你要是觉得热,去歇息没关系的。」   「姑姑,奴婢是担心姑姑身子受不了午热。」   「不必担心。我得去摘些落阳草。」古晓霖道,她想了一上午,仍是决定如此。   「落阳草?是上回姑姑跟墨秋提过的红叶?」墨秋微惊。   「是,可避子,活血舒筋。」她坦然道。   「姑姑!宫里的妃子们不会用那种骇人的药!」   古晓霖淡淡瞧了眼墨秋,平静道:「不是她们,是我要用。」   「姑姑!」墨秋喊道:「昨夜姑姑才承宠,万不能用那药草。」   「正是承了宠才需要。墨秋,我只让你一人知道,落阳草的效用旁人不十分清楚,连太医院也不知,我是信你才说,你别同人讲,尤其是白月。」她轻叹气。   「姑姑不喜欢白月吗?」墨秋小心问道。   「非我不喜她,而是她不喜我,我不爱揭人心思,不表示我看不明白,别人怎么想,我总有几分清楚。」   「姑姑是个清楚的人,在这宫里,清楚的人才保得了自己。」   「你很机灵。」古晓霖朝她笑了笑。   「姑姑,恕墨秋多个嘴,希望姑姑为自己打算,昨夜……」墨秋咬了咬唇,有些尴尬,但想及白月一上午在她耳边碎语,她是真为姑姑担忧,「昨夜是姑姑头回承陛下宠吗?」   「是。」她坦然答,礼安守在寝殿外头,否认没什么意思。   「姑姑,听奴婢一句,别用那药吧,若能怀上皇子,对姑姑是好的,您不知道,白月说……」墨秋没了声。   「白月说什么?」她问。   「她说……姑姑昨晚没见红……」墨秋已声如蚊鸣。   「没见红?」古晓霖先是茫然,想想便明白过来。   他认为她不会是吗?因而得到她后,旋即又厌弃了。   说不上为何,她有点难受,却又有些松口气,原来是这样,所以早膳、午膳没见到他。   「宫里的妃子们,首回承宠都要见红的。姑姑若能一举怀个小皇子,陛下兴许就不在意了……」墨秋也不好问,入宫前她是否已有心上人?   「我在山野间劳苦惯了,并非养在深闺的姑娘……」古晓霖默了默,没再往下说,原来见不见红,在凡人眼里是大事。   但她惯常劳动,奔走搬移重物,都可能让这身子经初夜不见红。   「无所谓,落阳草我还是要用的,你记着别说出去就是。」   「姑姑,听奴婢一句,别冲动——」墨秋还想劝,收拾完的白月跟过来了。   「姑姑,食厅都让人收拾干净了,天正热,姑姑下药田忙,身子受热可不好,不妨先到御花园走走,等消食了再忙也不迟。」   「御花园如今全成药田,不是吗?」东宫区哪还有花园?   「西宫区还有,如今海棠、荷花开得正好,姑姑要不要去赏赏花?」,白月说。   「白月,不好带姑姑到西宫区……」   「不碍事,这时辰主子们多半避热午歇了,不会有人往荷花园去。」   古晓霖低头思索,白月想带她到西宫区?一会儿,她浅笑道:「赏花也好,白月带路。」她也对他的妃子们有些好奇。   「是。」   白月立即唤来几个宫女随侍,一行人离了东宫区,往西宫荷花园去。   荷花圜离宜芳殿近,塘边有座沁芳亭,白月领在前头,朝沁芳亭走,拐过海棠园接着便是了。   「姑姑累了吧?拐过弯,前头有亭子可歇歇。」白月回头说道。   「不累。」古晓霖淡淡答。   一旁扶着她的墨秋默默轻扯她袖子,满脸犹豫,低低在她耳边道:「姑姑,别去了吧……」   「没事的,走走也好。」古晓霖拍了拍墨秋的手,正要拐过弯,白月已停下脚步,前方传来清晰女音——   「青钰,你说古妹妹的药田有没有这荷花塘大?」   「主子,奴婢听说姑姑的药田是整个东宫区的御花园,应是比荷花塘大上许多。」   「唉,陛下宠人时,哪怕是天上的星星,他都愿意为其摘下,像这荷花塘,我当时不过就一句想赏荷花,陛下立刻让人日赶夜赶,不出十天造出这么大的花塘,那时陛下爱宠,想要什么,便得着什么……」   「姑姑,沁芳亭里……」白月故意不大不小地出了声。   「谁在亭子外?!」沁芳亭里传来喝问,「青钰,去看看!」   「是。」   古晓霖不等来人,直接拐了弯往沁芳亭去,白月愣了愣赶忙追上。   青钰急步过来,见着古晓霖,不由得愣了许久,貌美无瑕真真不足以形容……她好片刻才能够出声,「蕙仪妃在亭子里赏荷,谁让你们在宜芳殿周围走动的?」   「青钰姐姐,奴婢是在怀宁殿服侍的白月,姑姑想赏荷,不知蕙仪妃在亭子里……」青钰挥了挥手,让白月噤声,急走回亭子。   「主子,是怀宁殿的姑姑,说是想赏荷。」   「古妹妹?」蕙仪妃状似惊讶,走出沁芳亭,一见古晓霖亦怔上半晌。   世上竟有这等美人……陛下有了古晓霖,恐怕西宫区任谁都再也入不了陛下的眼。   蕙仪妃失了态,没掩住一刹那的妒恨。   古晓霖瞧眼蕙仪妃,福了身,低声行礼,「姐姐。」   说不清心里那阵怪异是什么,她没来由想起昨夜的亲昵,他也如昨夜那样疼宠过眼前的美艳女子吗?那钻进心里的莫名情绪是……吃味吗?   她恍惚想着,望向荷花塘里盛放的荷花,又想起她曾有多感激阢尔夏为她做的一切。   明明才是昨晚的事,她因为感激感动,愿意将身子给他,转眼间却遥远得仿佛上一世。   这一刻她才知晓,原来得他疼宠的,只消一句话,哪怕是天上的星子,他都能想办法摘来,她的感动和感激算得上一回事吗?他为别的女子也是这样……   古晓霖看了墨秋,低声道:「墨秋,我原是信你的,现在我却不知道该信什么……」她不是责备,只是心里忽然难受得紧。   墨秋跪下,着急的问:「姑姑,奴婢不知哪里做错了?」   「你没有错,起来,我没怪你,我只是……罢了,我想回去。」   「妹妹请留步,既然妹妹想赏荷,我们一起赏赏花,如何?」   「不方便打扰姐姐。」古晓霖面色淡然,不热不冷的,瞧在蕙仪妃眼里成了无礼倨傲。   「妹妹怎这样说话呢?不打扰。」她忍着怒,淡笑着。   古晓霖迎上蕙仪妃一双眼,神色安然平静,瞧得蕙仪妃有些不安,须臾,她语调平稳,直接了当道:「我早晚要离宫,姐姐无需忧心。」   「你!」蕙仪妃气怒的指着她。「山村野地来的,果然放肆。」   「对不住,民女不懂礼,多有得罪,不打扰了。」古晓霖也不多话,福身后转头走人。 第六章   晚膳是往常的两人分量,但阢尔夏没至怀宁殿用膳,古晓霖捧着瓷碗食筷,墨秋白月立在一旁,古晓霖将白月遣出去,留了墨秋。   「汤药等我睡前再送进来。」她交代墨秋,夹两样菜入碗。   「姑姑,陛下断不可能允许姑姑离宫,后宫妃子们都盼望怀上皇子,后半生才有依靠……」   「墨秋,我自有打算。你瞧今日陛下在意我吗?这么多膳点,我勉强进完就要难受两个时辰,他已不在意我好不好受,你说说,陛下今日不在意我如何,未来日子真会在意我离不离京?我绝不能怀上,一旦怀上,定是走不了,不怀,将来离京是有可能的,我想回家乡去,宫里我住不惯。」   「姑姑……」   「我原也相信陛下对我是真心的,如你所说,他将我捧在手心上疼,才为我做了许多事,但今日我才晓得,谁能入他的心他便宠着谁……」   「姑姑,妃子们不能争宠吃味,要贤慧大度。」墨秋赶紧提醒,幸而白月不在,「陛下是真心对姑姑好,礼安也提过陛下打碎十六道食盘,消气后忙哄着姑姑,陛下不曾对谁如此——」   「好墨秋,我没怪你,人心我懂几分,没得到之前,他当然哄着。我虽未经男女情事,却多少明白男人心思。他欢喜谁宠着谁,用不同法子疼宠……打碎食盘来哄我,不过是法子之一,他为妃子造荷塘、为我填一亩药田,不过是变着法子宠爱女人罢了。」   「姑姑……」墨秋还想说,却让她制止了。   「别再说了,我赶紧用完,赶紧做事。」   她一道道膳食进完,半时辰过去,撑得难受,却还能忍耐。   「收拾了。」她终于能搁下碗筷。   这时礼安的声音传进来,「陛下驾到。」   古晓霖离了位,立在雕花圆桌边,阢尔夏进来,就见食盘里膳食涓滴不剩。   他坐下,尚未发声,古晓霖已不重不轻的行礼,「陛下万安,已过晚膳时刻,民女就先用膳了。」   阢尔夏脸色难看,将宫女内侍全遣出去。   食厅里寂静无声,古晓霖不移不动站着,也不看他。   他对着一桌空盘子气怒,更气的是自己竟然放不下她。   今日前朝,国辅大人、言官、司礼官……数十朝官同时上疏,说古晓霖入住怀宁殿于礼制不合,还暗指她狐媚惑主。   他当着朝臣百官怒摔奏章,呈疏的朝臣们皆有嫡女在后宫,手脚拙劣不堪,后宫妃子们熬不住了,竟以为众口烁金能令他屈服?!   「显然寡人没教导好妃嫔们要以夫为天,不应将家事隐私牵扯入朝堂,回头寡人自当反省,定会教导好她们。朝堂上当以正事为要,寡人后宫家务不劳诸位爱卿忧心,议事吧。」摔了奏章之后,他冷冷道。   于是朝堂没了劝谏遣古晓霖出宫的声音,但他明白这不过是暂时。   然而真正让他气恼的,不是朝臣与后宫声气相通,而是原该满三月再回京述职的葛烈安提前十日返京。   今日朝堂之上,葛烈安听闻古晓霖入了怀宁殿,脸色毫不掩饰的难看。   晚膳前,他硬是压下过来怀宁殿的念头,以为能在心里放轻了古晓霖的分量。   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?   可她那张脸,占满了他的心思,他想起她捧着花瓶吐得一脸白,心便揪紧,那份疼无论如何都过不去。   过了晚膳,他熬不住想见她的念头,担心她还同样固执,真把膳食用得不剩,为难自己身子,急忙赶来。   在来怀宁殿路上,他越想越恼,心想她肯定会难为自己,他怎么不早些过来?又或者早些命人晚膳分量备少一些也好啊!   果然一入食厅,食盘全空了。   她站在桌边,慎重其事、分外恭敬的向他福身行礼,仿佛昨晚他们有过的欢爱不曾发生……她忽然变回刚入宫时拘谨淡漠的模样。   葛烈安脸色难堪的样子、她现下漠然的神色……阢尔夏说不出心里的恼,脱口道:「你晓得葛将军入京都了?」   「葛将军来了?」古晓霖不掩微讶与微喜,只要能见上葛烈安,他应能想出法子安排她离京。   他没遗漏她的欣喜神色,心头妒火难灭,咬牙问:「你就这么喜欢葛烈安?」   她怔住,一会儿才说:「民女与葛将军自幼在同一个村子成长,情感的确不同。」   「古晓霖!你昨晚给了我,就是我的人,我不准你心里想着别的男人。」阢尔夏怒吼。   她沉默不语,垂首而立。   见状,他怒火更炽,「古晓霖,你说话!」   「民女不知该说什么。」   「我说你是我的人,不准你想别的男人,你就该回答「是」!」   「是。」她恭顺低头。   这回答却没让他满意,阢尔夏怒拍雕花圆桌,头一回失去理智,「往后寡人不过来用膳了,一日三膳就照今日晚膳的量,你爱怎么便怎么着,随你了!」   「是。」她语气平静,「民女说过,陛下想为难民女,民女受着便是。」   她漠不在乎的态度,将阢尔夏的怒气推上顶点,怒极反笑,「是你说的,那就受着我想对你做的所有事,我倒要看看你多能承受!」   他一把将她抱上桌,扫去来不及收拾的碗盘筷子,古晓霖不知他想做什么,本能的挣扎了一番,他却恶意笑着反问:「不是说受着便是,怎么,想讨饶了?」   他高大的身躯格开她双腿,大手捏紧了她的下颚,「如此漂亮的一张嘴,怎么说出的话像刀子,能割痛人。」   他俯首,用力吸吮她唇瓣,他撕毁她衣裳,大掌毫不怜惜的狎玩揉捏那粉色乳尖,不知是疼痛或动情,她忍不住逸出低吟。   听见她低吟,他原极怒的力道,缓了下来,动作却仍不带怜意,手使劲将她双腿分得更开。   食桌上,她半裸着身子,闭紧了眼,承受他霸道的在她身上逞能,内心万分难受,有些不敢相信他竟如此待她。   他修长的手指猛烈侵入她身子,转捣揉捻,她微有一阵不适,下一瞬却起情潮,无力的攀紧他的肩膀,仿佛就要被他逼疯……   身子有反应,她对此既羞又怒却莫可奈何,忽然想起今午荷塘边那股埋进心里的情绪,原来是这样难受。   他过去也像如今这般,爱着西宫妃子们、拨撩她们的身子吗?   她咬着牙被拨撩至高点,所有难言的纠结情绪同时爆发,她淹没在无边际的情绪里,泪水瞬间无法控制,倾流不止。   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推开他,还因力道过大跌落地面,她没起身,趴伏在冰凉的地板上,哭得哀惋凄切。   她的哭声音进了阢尔夏的心,所有怒意顿时飞灰湮灭,他醒过神,想起方才怎么粗暴待她,懊悔不已,他蹲下来抱起她,她的眼泪丝毫没有停止,他回想初见时,她冷淡静漠的仿佛一切与她无关,她浅悲浅喜,似乎对所有人事物都不上心,但此时,他却令她痛哭不止。   他才说过要对她好一辈子、只对她好,想不到……   「对不住,霖儿……我恼了……没控制住。」他将她放上床榻,低声道歉。   她缩进床榻哭了许久,他也待在床榻边不停地软声哄她。   不知过去多久,她才终于静下来,背对他,红肿着眼,心思紊乱。   她是动情了吗?   这座华丽宫城让她成了真正的凡人,昨晚才有的情意如昙花一现,他待她如此轻贱,只因没见红,帝王口里的真情,敌不过点滴红血。   她抹去泪,坐起来,褪去身上衣裳,一丝不挂,敞着雪白身子面对他,态度冷淡至极,「这身子今后随你,待陛下腻了,请恩准民女离京。」   阢尔夏见她漠然,心里大痛,拾起寝被包裹住她光洁的身躯,后悔不已,「我知道错了,霖儿,对不住,求你别这样……」他几时求过人,一生为王,尽是别人求着他。   但见她面无表情,他才醒悟昨夜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有多可贵,他不要个丝毫不动情的布娃娃。   「霖儿,你原谅我好吗?我再也——」   古晓霖摇摇头,拉下寝被,伸长一双手解他外袍,冰凉的手贴上他胸膛,她微凉唇瓣跟着贴来,他一阵急喘,想说的话全咽回去。   她想起昨夜他怎么用唇、用手拨撩她的身子,她仿效他,一头长发落在他硬挺欲望上,他喘息声更大了。   「霖儿,别……」阢尔夏想推开她,好好看着她说话,她湿热小舌却在他身上造反,他脑子顿时成一滩烂泥,大掌抵在她纤薄肩颈,没来得及出力,丁香小舌已含住他下身吸吮吞吐……   他禁不住她如此挑弄拨撩,差点在她唇里失控,在最后一刻,他抽出欲望,将她推伏在床榻上,架开她双腿,进入她潮热的身子,听见一声娇吟,他任由欲望发狂,忘了他们该好好言和。   他放肆地要她,隐约感觉她似乎不同了,有些过分主动,她甚至翻过身子,坐在他上头驰骋,一声又一声娇吟呼喊,身子绞紧了他……   他理智尽失,一回又一回索要她的身子,直至疲累席卷,欲望泄尽后,抱紧她被索要得虚软的身子睡去。   静夜里,他让一阵细碎碰撞声惊醒,寝殿里烛火已灭,清澈月华从窗子洒进殿内,他见她怀里捧了只瓷花瓶,呕吐不止,过了一会儿才走到桌边倒水漱口。   她搁下花瓶,走到窗边,月华映照她绝美容颜,她仅仅披上单薄中衣,遮不住她完美无瑕的身子,神情淡漠而遥远。   阢尔夏至此彻底清醒过来,他坐了起来,朝她低喊一声,「霖儿……」   她转过头,立即朝他走来,双手拨落中衣,雪白的身子毫无遮掩,她坐上床榻,冰凉的手心朝他下身碰触,他开口想阻止,她的唇已迎上他的勃发。   她已十分清楚该如何取悦他,嘴里不重不轻的含弄,他好不容易出力推开她,低声道:「霖儿,别这样。」   「陛下的身体喜欢我这样。」她抬头,一双清亮的眼冰冷无波。   阢尔夏看得心惊,伸手想碰触她的脸,她朝后退了退,「陛下想要,民女便服侍。」说完低头又含住,却发现他已毫无欲望。   她面无表情起身,拾起落地的中衣穿起,轻声道:「陛下累了,下回民女再仔细服侍陛下。」   阢尔夏握住她手腕,「霖儿,我说了对不住,你不能原谅我吗?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,你这样让我很难受。」   「民女不敢。」她低头不看他。   阢尔夏顿时气又上来,甩了她的手,三两下穿上衣袍,「我从未对谁如此低声下气,既然你一时难以原谅,我让你静静便是。」   转眼,偌大寝殿只她一人,她走到桌边坐下,拿起地上花瓶,又吐了。   这一切让她觉得恶心,昨夜才嚐到男女欢爱的甜蜜,今夜床榻的欢愉却让人作呕,心里无论如何都过不去。   西宫区的荷塘、美丽动人的妃子……她不要再想了,不要再想他曾那样要过别的女人……   古晓霖泪流不止,初嚐凡人的情意,滋味却如此苦涩,她捧着瓷瓶,哭着又吐,除了让他对她身子厌腻,她没别的法子了,她想离开这里。   他从前宠着西宫区的妃子们,如今宠她,宠腻了,自会寻别的女人疼宠。   只希望他快些对她生厌,好让她快些解脱。   不要再想他曾如何与别的女子亲昵、不要再想了……   阢尔夏连着三日未到怀宁殿,一日三膳的量是足够两人用的,古晓霖每膳用毕皆已大半时辰过去,每回用毕,她总难受的在原位坐上两刻钟,待桌子收拾净了,她便到药田里忙活,感觉消食许多才回怀宁殿。   三日过去,西宫区的妃子们得了消息,幸灾乐祸了好一阵。   墨秋几次看不过,劝了古晓霖,她也不答话。   第四日午膳,墨秋见食桌上膳点分量比前几日还多,瞧着送膳的内侍面生,便道:「午膳分量看来多了些。」   「是蕙仪妃美意,蕙仪妃听怀宁殿宫人们道姑姑每道食盘用得涓滴不剩,定是分量不足,便让奴才特地交代膳房多备些,别让姑姑饿着。」   古晓霖瞧着那五荤五素、两汤、一甜品的午膳,几乎快等同她第一日入宫的膳量。   「这些还不及怀宁殿规制的膳量,姑姑定能进得完。」送膳内侍恭谨的道。   「哪位宫人跟蕙仪妃传了消息?」古晓霖直接问,她没心思拐弯抹角。   「这……奴才不好说……」内侍面有难色。   「姑姑,您罚奴婢吧,奴婢昨日遇见青钰姐姐,姐姐问了奴婢姑姑可好,说是蕙仪主子惦着姑姑,奴婢便顺口提姑姑每膳进毕,胃口挺好,身子也好……奴婢知道错了,请姑姑原诚奴婢!」白月跪下来,坦白承认。   古晓霖正打算开口,墨秋抢了白,「白月,你分明知道姑姑每次都十分勉强才进完膳点,这样不是——」   「墨秋,别说了,白月,起来吧,膳食都上桌了?」   「是。」送膳内侍弯身答。   「回去替我谢谢蕙仪妃好意,晚膳就不劳蕙仪妃费心,你们回吧。白月你出去候着,以后不必进来服侍,有墨秋服侍就够了。」   「姑姑,奴婢已经知错了,求姑姑原谅奴婢这一回。」白月仍跪着。   她以为古晓霖心肠软,自己几句话过去,古晓霖便能轻易不计较,不想她竟不让她近身服侍。   「白月,我不懂宫里的计较,也不想同谁计较。你的心不在我这儿,我并非没有知觉,尽管我早晚要离宫,但离宫前我也想日子过得舒坦些,留一个心不在我这儿的人,我无法过得舒坦,今日送的是膳食,我勉强吃得下,明日若送的是毒,我也要勉强咽下?」   「姑姑,奴婢万万不敢!」白月紧张磕头。   「你坦白承认是你说出去的,我便不怪你,你若还想在怀宁殿做事,我也不会遣你出去,平常做你该做的事,不必进内殿忙,倘若有更好的去处,你同我说,   有机会见到陛下,我会帮你提,陛下不会不同意,在这宫里,我什么也不是,说白些,我责罚不了任何人,你起来,不必对着我跪,出去吧。」   「是……」白月迟疑半晌,起身出去。   她想着古晓霖甚有自知之明,晓得她什么也不是,且陛下连着三日不来怀宁殿,跟着她能有多少好处?想过一回,白月无牵无挂出了食厅。   一桌子菜看得古晓霖叹口气,墨秋在一旁看不过去,又劝,「姑姑,你何必苦自己?吃点就是了,没人会说姑姑闲话,宫里……」   「墨秋,我想的从来不是别人的闲话,你捱过饿吗?你晓得人几天没能吃上一口食物、喝上一口水的感受吗?」   「姑姑,如今天下承平,即便是穷人家,又能饿到哪里去?总有口饭吃的。」墨秋实在不明白。   古晓霖笑了笑,她见过乱世、见过饥荒、见过瘟疫,见过所有人世间最残酷惨烈的景象。   明明是苍老灵魂,为何却偏偏看不开呢?她拾起碗筷,厌厌的想,动了情的滋味真苦,若是能看得开,她是不是就能停止折磨自己?   是,她是动情又动了气,他若能见她折磨自己而无所谓,那她兴许就能无牵无挂无情的离开了。   「天下未承平前,我见过饥荒,见过一户户人家彼此交换病瘦的稚子,就为了吃上东西……」   「为何交换稚子?」墨秋不解。   「自个儿的孩子下不了手,杀别人的孩子来吃容易些……墨秋,所有食物都是老天爷的恩典。」古晓霖淡淡说。   墨秋睁大眼,无法相信听见的,愣住好片刻才说:「姑姑才多大年纪,怎可能见过天下未承平前的饥荒?姑姑说的……是真的吗?」   「真的。」她叹了口气。   这顿午膳她用了近两个时辰,最后她望着空食盘问:「墨秋,怀宁殿发生的事,陛下有可能不知晓吗?」   墨秋咬唇,本想安慰,却又觉得瞒不过,犹豫许久才说:「小事陛下或许不知,但膳食……」   「每日各宫各殿进了什么膳食,贵人们用了多少、用了什么都有纪录,不可能不知晓,对吧?」古晓霖低声。   「但也要陛下有问起……」墨秋不安地答。姑姑入宫将近三个月了,规矩也逐渐通晓明白。   「陛下若能不问,足见陛下的心……够狠。」最后两字,她音量低得模糊,墨秋听不清。   只要他够狠,她就能返回无情……古晓霖怔怔的想。 第七章   用毕膳食,古晓霖难受的坐着,外头忽然响起礼安的声音。   「陛下驾到。」  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,阢尔夏进了食厅,望着满桌空盘,怒得双手握拳。   「这些膳食是怎么回事?!」他怒视墨秋,沉声怒问。   墨秋慌忙跪下,颤抖答道:「是蕙仪妃让膳房送来的。」   「蕙仪妃?说清楚!」   「白月昨日偶遇近身服侍蕙仪妃的青钰,青钰问了姑姑如何,白月回说姑姑每膳用毕,胃口挺好,因此今日午膳蕙仪妃便让膳房多备了膳点,说是怕姑姑饿着……」   阢尔夏怒极,古晓霖依旧坐着,模样仿佛事不关己。   「你明知别人对付你,你就这样受着?」他怒问古晓霖。   她眼底无波,抬起头坦然接着他的怒气,平静回道:「民女多次说过,陛下若要为难,受着便是。」   「这次不是我为难你!」夏帝气得忘记尚有内侍宫女在侧,吼道。   「不是吗?宫里谁不是看陛下眼色行事?陛下想对付谁,谁不赶紧上前帮忙?陛下让人送两人份膳点三日了,旁人许是揣度陛下下手过软,想帮着而已。」   「你!古晓霖你缺心少肺吗?我对付你?我要能对付你,我气什么!」阢尔夏重击食桌,雕花圆桌应声裂半,满桌食器碎了一地,内侍宫女全又跪下,巨响后一阵寂然,没人敢动。   古晓霖仍坐着,裂开的桌没教她移动分毫,阢尔夏愤怒举措她不惊亦无感,只觉凡人多情又无情,转瞬变换,许诺一辈子的事可以一夜转样。   几日前他情真意切的说要一直对她好,但那是身为帝王根本无法兑现的话。   他后宫妃子几十位,他的好要剥成几十份,她能分到他多少的好?又能分得多久的好?   古晓霖想,她是越活越回头了,越来越像个人,脆弱又耽溺欢情。   如今除了离宫,她再没有其他念想,这种磨人心志的日子,她可以忍耐个三、五载,等着药学院成立,她与太医院几位太医在药学院立定学规后,这个成了凡人的上圣者对她也该厌腻,她就能离宫。   阢尔夏不知她心思,只觉得满腔深情被她的无情狠狠浇了桶冷水。   可恨的是见她难受,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,他又满心不舍!   是,这几日他故意冷待她,故意让人备着两人膳量,就是要她记起有他陪膳的日子,他晓得那些膳量是勉强她,但也不至于太超量,入宫后,她清瘦许多,他其实也想她长长肉。   这些他都没说,只想着她静个几日,说不定能理解他对她是真心的好,她每日做些什么、吃些什么,他没少让人探问过,哪怕她只说一句「怎么他都不来了」,他就会飞奔到她跟前。   他晓得他很没骨气,在她面前他不像个男人,可他就是对她毫无办法。   他以为只消几日,她就能静下心,别再拿那夜木娃娃般毫无生气的脸对着她。但第一日不来怀宁殿,他熬得很辛苦。   第二日一早他走到怀宁殿外止步,仔细想过几回,想起她木然服侍他的模样,他害怕看见毫不动情的她,默默上朝了。   第三日,他掐着内侍脖子,问她完全没问到他吗?   今日,他安在怀宁殿的内侍终于回报,在食厅外头听到她问墨秋「怀宁殿发生的事,陛下有可能不知晓吗」,只是如此,他已欣喜若狂,以为她心里恼记他。   可内侍又报,怀宁殿今日午膳多了许多,五荤五素、两汤、一甜品,他愣住许久,问内侍却是吞吞吐吐,他便知有人动手脚,那时已过午腾时刻。   他心慌意乱的搁了奏摺,直奔怀宁殿,路上想起她头一日入宫,捧着空花瓶吐得脸色惨白的模样……   奔进食厅,满桌空食盘,只见她面色难受,坐在椅上,旁人或许不知,以为她大胆与他置气,竟连礼也不行,但他明白,她是难受到稍有移动便要吐了。   他说不清心思,想一把抓了她,问问她究竟要他怎样?但更想让那些欺侮她的人死无葬身之地,然而欺侮她的似乎也包括了他。   她何尝说错?旁人看来,他三日不来,日日皆让人备了两人膳量,摆明了是在对付她!   「带白月进来。」   白月被人带进食厅,浑身发颤地跪了下去,「陛下万安。」   「是你向蕙仪妃传话的?说你主子胃口挺好?」阢尔夏声线极平,听不出喜怒。   「是……奴婢偶然遇到青钰……」   「不必多说了,对主子不忠,活罪、死罪你都逃不了,拖下去杖打一百大板,礼安,务必让怀宁殿伺候的所有奴才都去观刑,一百大板后,片肉两百,处以腰斩。」   「陛下饶命,奴婢不敢了,陛下饶命!」白月霎时痛哭求饶,身子瘫软。   「恳请陛下饶恕白月,她已知错,定不会再犯。」古晓霖忍不住开口,觉得他处置人的手段太过残酷。   「寡人饶不了她!寡人要你明白一件事,也要宫里上上下下明白一件事,那便是寡人对付得了所有人,独独无法对付你,寡人定要确保今日之事绝不再发生,寡人见不得你受苦。   「霖儿以为寡人三日不来,是在对付你?寡人说过要让你静一静,你过于清瘦,那两人膳量是寡人希望你长肉,特意让人安排的。但今日这些对你来说便是折磨,谁折磨你,寡人定要千百倍折磨回去。   「礼安,将这该死的婢子拖出去,再者,去西宫区传寡人旨意,日后无论妃子宫人,没有寡人允许不得擅入东宫区,违者刑罚如同今日白月。」   「是。」礼安惊惶,不敢多言,服侍多年,没见过陛下如此残酷的惩罚奴才,   哪怕是犯了再大的错都不曾。   这是明白昭告对古晓霖的绝对恩宠了。   自阢尔夏以雷霆手段处置了白月,连带处置蕙仪妃后,西宫区沉寂了好长一阵子,妃嫔们如惊弓之鸟,多半都待在各自殿内,不常至殿外走动。   白月凄惨的死状,至今仍是观了刑的宫女内侍们平抚不了的梦魇,原先颇受疼宠的蕙仪妃因私自送膳一事,让阢尔夏连罚百日,每日三膳五荤五素、两汤、一甜品,需用毕不得剩下。   这让妃子们纵有怨言,也只能咽回去,为阢尔夏诞下首位皇子的蕙仪妃落得如此下场,其他人往日也不比蕙仪妃得宠,更不敢有所动作。   西宫区安安分分熬了一夏、一秋,转眼冬至,初雪前一日,阢尔夏提早下朝,进了怀宁殿。   「霖儿,这事你一定高兴。」   「陛下万安。」古晓霖从炕上下来行礼。   这一夏、一秋,她与阢尔夏之间说不上好或不好,他日日来怀宁殿,夜夜与她同寝,他们身子亲昵,她的心思却远。   她提不起劲,自他处置了白月后,她便如此不冷不热的与他处着,她时常忍不住想,旁人的性命也能拿来当宠女人的手段吗?   她是看淡生死,生与死不过轮回一场,然而白月死得凄惨,她又怎能麻木无感?墨秋却说这是阢尔夏宠她的宣告,这样便再也没人敢欺负她。   「药学院建置好了,药童三十二名,昨日入京都安顿在学舍,明日即能开学。」他笑着,「寡人答应过你,冬雪前置妥药学院,司天官预报明日过午瑞雪至,寡人算对霖儿守诺了。」   「谢陛下。」古晓霖福身,笑得很浅。   见状,阢尔夏有些失落,他以为她会更热络些……   自白月之事后,他们不冷不热相处,夜里寝榻上,她身子是热的,欢爱里她总极度情动,唯有那短暂时刻,他才觉得她完完整整属于他。   离了寝榻后,她便如此,淡淡笑着、老是拘着礼,与他隔着无论如何都跨越不过的疏离,多半时刻,她不属于他。   他满心盼望药学院办妥了她能高兴些,如今药学院成了,他们之间的疏离依旧,她没爱娇的朝他欢畅笑着……这些时日,她再不能瞧见他对她的好吗?   阢尔夏顿了顿,古晓霖仍立在前侧,垂首。桌上,羊皮纸成叠,她现下心思全与药书拴紧了。   他缓声道:「霖儿忙,寡人不扰你了,待午膳时寡人再来。」   「陛下,霖儿的医书大致完成,能否让人传抄,存留太医院与药学院?」   「成,寡人让太医院办妥这件事。」说完,他步出怀宁殿。   阢尔夏离开后,一旁墨秋走过来,扶了扶古晓霖。   「墨秋,把汤药送进来。」   「姑姑……」   「莫要再说。」   墨秋低头,无奈道:「奴婢知道了。」   她步出暖阁,往煮药小灶去,没留心另一端,阢尔夏还立在殿外檐廊下。   片刻,墨秋仔细端着药碗,阢尔夏走来截住她的路。   「这药是霖儿要用的?」   墨秋见是陛下,着实惊吓,药汤洒出来烫着手,差点摔了碗,连忙跪下。   「陛下!」   「霖儿用的药?」   「……是。」她颤声答。   「霖儿身子何处不妥?」他蹙眉。   「姑姑……没有不好……」   「既无不好,为何用药?」他心思转得快,沉了脸色。   「……姑姑……用些舒筋活血的药……说可以让精神好些……」墨秋想起古晓霖曾说,落阳草的药性连太医都不清楚,便捡着可说的说。   「霖儿可是用了落阳草?」他看过古晓霖的医书,一页一页看了个透,过目不忘。   墨秋沉默,不知该不该说。   「寡人要听实话!」阢尔夏怒火高涨,声线低了几分。   「回陛下,是落阳草,姑姑说是舒筋活血的……」   他一脚踢去药碗,怒喝,「不准再让霖儿用这药!你去告诉她,寡人不许她再用这药,若执意再用,你便是下个白月。」语落,他拂袖而去。   闻言,墨秋吓得眼泪直流,惊慌奔入怀宁殿,跪在古晓霖跟前。   「姑姑救救我,请姑姑救救我……」   「怎么了?起来说。」古晓霖不明白。   「陛下刚在殿外,奴婢没留心,自小灶端了药汤,被陛下问住,知道姑姑是用了落阳草便要奴婢转告姑姑不许再用这药,若姑姑执意再用,奴婢就是下个白月。姑姑,奴婢不是有意的,奴婢没留意陛下仍在殿外,姑姑救救奴婢!」   白月受刑那日,墨秋也在观刑之列,之后她连作十数日恶梦,总听见白月凄厉的求饶声,墨秋实在吓坏了,不住地哭,深怕要受与白月相同的刑罚。   「墨秋,起来别哭,我不再用就是。」   「谢谢姑姑、谢谢姑姑。」墨秋起身,拭了泪,担心的问:「陛下是不是知道落阳草是用来……」   「也许吧。」古晓霖猜想,他应是看了医书记下药性。   夜里,她在炕上摆了小几书写,偶尔他会拾起羊皮纸似是有趣地翻看,她没想过他会记下药性,那么多药草,他是独独记下落阳草?又或是每样看过的他都记下?   「姑姑,以后不用药,兴许就能怀上了。」   「我依然要走的。」古晓霖叹了口气。   果真,隔日午后下了瑞雪,古晓霖一身书生装扮,步出药学院,风袭来,她双眼灿烂生辉,今日一早出皇城宫门,她便听见风雪的低语。   她的神能在皇城宫门外能使,这认知让她欣喜若狂。,像将溺毙之人攀到一根浮木。   古晓霖极为愉快,她听见风雪低语,这世她的使命已然圆满。早课后,她与太医谈了日后医课安排,在学院里与药童们一道用过午膳后,才跟墨秋离开药学院,外头十名寻常护院装扮的侍卫一见古晓霖出药学院,立即跟上来。   回去的路上,她听见风送来葛烈安的音讯。   她转头朝墨秋说:「墨秋,前面锦家茶楼的二楼有干净厢房,你让侍卫们在一楼与茶楼外守着,我想一个人安静喝盏茶,透透气。」   墨秋犹豫半晌,想着姑姑也许真被拘得怕了,好不容易出皇城,难免想透透气。她立即交代了侍卫,侍卫们面上原有些为难,但听墨秋说陛下口喻只要姑姑不离了京都城门,在城内逛逛绕绕是可以的,侍卫们只能同意。   锦家茶楼伙计笑脸迎来,古晓霖低声问了几句,伙计立即领着古晓霖、墨秋上二楼厢房。   「墨秋,你在厢房外候着。」   「是。」   伙计掀起帘子,墨秋虽微讶厢房里已坐了人,却也守本分的不语低头,认真在厢房外守着。   古晓霖寻了靠街市的椅坐,城街上人来人往,十分热闹。   「霖儿,一切都好吗?」葛烈安见她坐妥了,便问。   「原不甚好,现下都好。在宫城里……」   「我卜过,上圣者神能禁锢在金阳殿底下,拥有神能者入皇城后皆无法使动,出了皇城宫门方可使动神能。」   「原来如此,对了,这一世已经圆满了。」她浅浅的笑着。   葛烈安转动陶杯,半晌才道:「你动情了。」   「是。」   「也许不是好事。」   「这一世结束,便是结束了,无妨,他原对我甚好,我感激他,偿还他一份情,我即无牵挂,结束后我依旧能与你同返初样,得回自在。」   「霖儿,他似是对你动了情……」葛烈安欲言又止,古晓霖不可能卜算出她与圣者的牵绊,他却能够,然而天机不可说,未来结果他卜算不得。   「我晓得,凡人恋慕的不过是一时青春花颜,花凋情谢,三年五载后他终会厌腻。」   「上圣者并……」葛烈安难以说出卜来的因果。   「他是成了凡人的上圣者,与凡人无异。」   「如今你能进出皇城,我可少忧心,有事出王城即可传消息,我随时可知。你一切仔细小心……上圣者神能仅一时被禁锢,并非恒常。」   「我知道了。」   葛烈安起身,锦家茶楼外街上,一名侍卫瞧见葛烈安,立即招来另一名侍卫,接着一人转入小胡同抄近路回皇城。   「我先走为好。」古晓霖说。   葛烈安点头,让她先行。   日暮,霞光斜透窗纸,金阳殿暖阁内,墨秋已跪了半时辰,而上午与她们出皇城的侍卫长正垂首立在一旁。   「还是想不起来吗?寡人若非担忧霖儿伤心,你现下已是第二个白月,寡人再给你半时辰,要是一句话也记不起来,寡人立刻让人拉你下去。」阢尔夏声音平淡,在案前批写奏摺。   「陛下,奴婢、奴婢的确是听不真切,也不太理解姑姑与葛将军的谈话……」   「你不需理解,只需照本宣科说给寡人听。」   「奴婢真记不全了,若是断章取义说了,怕是害了姑姑。」墨秋哽咽,全身虚软却必须撑着。   「你说你记得的,寡人自有斟酌。」他神色淡漠。   「葛将军好似问了姑姑一句:你动情了……」墨秋很难受,哭了。   阢尔夏停了笔,听墨秋断续低哭,觉得不耐,催促道:「继续说。」   「姑姑答了一句「是」,葛将军接着说「也许不是好事」,姑姑说……说。……「无妨,他原对我甚好,我感激他,偿还他一份情,我即无牵挂」……陛下,奴婢真的不肯定,可能听错了。」   他搁了笔,沉思一会后扬声,「霖儿还说了什么?继续。」   「姑姑好似说「结束后我依旧能与你同返,得回自在」。陛下,奴婢真的不肯定是否听错了,姑姑可能不是这样说的……」墨秋害怕地哭高了声,陛下脸色阴沉,让她不知所措。   他挪离椅子,双手交叠在身后,沉默许久,才缓声道:「接着说。」   「葛将军又说「他似是对你动了情」姑姑回葛将军「我晓得,男人恋慕的不过一时青春花顔、化凋情谢,三年五载后他终会厌腻」……」   「接着呢?」   「后来的,奴婢真听不清楚了,」墨秋完全无法理解那些话,也不知如何说起,什么上圣者、神能,她肯定听错了什么,连说都不好说了,「没多久,姑姑就出了厢房。」   「他们单独在厢房待了多久?」   「不满一刻钟,说完几句话后,姑姑就出了厢房,陛下,奴婢没有隐瞒,姑姑确实是说完话就离开。」   此时外头守门的内侍快步进来,「陛下,姑姑在外头,说是想见陛下。」   「传。」   古晓霖一入殿,见墨秋哭红双眼跪在地上,她也跟着跪下,「陛下万安。」   夏帝见她跪了,面色极难看,上前扶起她,「寡人没准你跪。」   「陛下,可是民女做错什么?为何墨秋跪在这儿?」   「今日过午,你与葛将军见面?」   「是,在城街上锦家茶楼。」   「你们都说了些什么?」   「陛下问过墨秋了?」   「问过。」   「墨秋答了陛下什么便是什么。」古晓霖目光坦荡。   阢尔夏握了拳,怒气上来,沉默一阵后,将殿内人全遣出去。   「霖儿,我只问你两句话,你老实回答我。」   「好。」   「你是对我动情?」她与葛烈安说的话……他无法肯定,她动情的人是他?   「是。」   他狂喜,松了口气,但转念一想,喜色又落。   「你当真以为三年五载后,我便会厌腻你?」   「是。」   阢尔夏靠过来,执起她的手,握紧后说:「霖儿,既然你对我动了情,我也不想过问你跟葛烈安约定过什么,你跟葛烈安打小一起长大,情分自然不同,但你若满心以为三年五载后我会厌腻你,你就能与葛烈安双宿双飞,我现在便可告诉你,你必然会失望,我不勉强你相信我,我让时间证明,我不会厌腻你,多久都不会,霖儿,你既对我动情,为何不能把心永远留在我这儿?」   「陛下方才说问两句话,民女可否不答第三句话?」   「好,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,你回吧,晚膳我再过去陪你。」   「墨秋能跟我一道回吗?」   「都回吧。」   金阳殿里,阢尔夏一人凭窗而立,暮色渐浓,他动了抹杀葛烈安的念头,许久许久,那念头才安抚下来,他的心一阵阵地疼,为着她盼望与葛烈安同返,得回自在。   她在他身边,究竟有多不自在?   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,那种陌生而强烈的渴望,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,独独对她,他有着近乎发狂的渴求,别的人、别的事再也入不了他的眼。   尽管她承认对他动了情,他仍害怕着,怕有哪么一天,古晓霖头也不回同葛烈安走了!   想起与她合欢未见落红,他想抹杀葛烈安的念头又起…… 第八章   蕙仪妃身形圆润许多,阢尔夏罚她百日,将她胃口撑大,如今她食量是从前的两倍,身形亦成从前的两倍。   她对古晓霖的恨深到血液、骨子里,眼看今冬将尽,她终于买通了怀宁殿外几个内侍和宫女,父亲国辅大人也帮忙甚大。   蕙仪妃走动了几步,臃肿身躯让她疲累,经常喘不顺气。   殿外内侍突然疾步进来,神色慌张不安,跪道:「主子,不好了!」   「慌什么?有话说就是。」蕙仪妃手上拿着一只匣子,轻轻抚摸,仿佛有什么宝贝藏在里头。   「听说古晓霖怀上了……」   「怀上了?」蕙仪妃听得消息非但不怒,反而喜孜孜的笑开。「那真是好事。」   「主子,万一古晓霖怀的是皇子……」   「皇子皇女都无所谓。怀上就是好消息,青钰,打赏,每人赏一月饷银。」「谢主子赏。」青钰低头暗暗觑了眼蕙仪妃,摸不清她的心思。   「下去吧,在这儿跪什么。」蕙仪妃厌烦地挥了挥手,赶走了内侍。   青钰出去宣了主子的赏,殿外众人高声谢主子赏,她回到殿内,见蕙仪妃仍抱着匣子,觉得很好奇,这段日子蕙仪妃总抱着那匣子,一抱就是一整日。   「青钰,你过来瞧瞧。」蕙仪妃将匣子搁在桌案上,从贴身香囊里掏出一把精致小钥,打开小匣子,里头躺着一只雕工精巧的手环。   她拿出手环,一个巧劲将手环分两节,一边是空心,另一边填了细白粉末。   「主子,这是?」青钰不解。   「这是毒,致命的毒,专为古晓霖准备的。」蕙仪妃笑得欢。   青钰害怕不已,她没忘记白月下场凄惨。如今古晓霖专宠,她若在此时死于毒害,陛下势必会追究。   「主子,万一陛下发现……」   「陛下不会发现,除了服侍怀宁殿的奴才,陛下能怀疑到西宫区来吗?别忘了陛下颁了禁令,等于给我们一道护身符。」   「这手环如何送去?」   「陛下为古晓霖的药田挖了灌溉水道,水从西宫荷花塘牵流过去,寻一日摘了荷叶顺水流放过去,自有人接手。」   「倘若不是主子安排的人接了,恐怕不好。」青钰仍是忧心。   「不会的,爹会在外头确定时日,帮忙递消息,绝对万无一失。」   青钰低头不语,心里万分忧惧,白月死得凄惨,听说片肉时她人还醒着,嚎得十分凄厉,片肉过百才断气。   「听说古晓霖跟葛将军有染,」蕙仪妃语气轻松,「古晓霖确实花容月貌,美得让陛下甘愿为她戴绿帽,白月说古晓霖初夜没落红,应是老早跟了葛将军吧,那日古晓霖出皇城,在茶楼私会葛将军,这事传得沸沸扬扬,陛下却像没事人般。」   青钰听得更心惊,倘若陛下宠爱古晓霖到这种地步,她不敢想像陛下若发现心爱的女人让人下毒而死,这西宫区上下会不会全变成古晓霖的陪葬?   「主子……古晓霖的事,要不要再琢磨琢磨?」青钰委婉劝着。   「没什么好琢磨的,我恨透古晓霖了,唯有她死,陛下才可能回头。」   就算古晓霖死,恐怕陛下也不会再看蕙仪妃一眼,如今蕙仪妃模样臃肿难以入眼。   青钰心里的恐惧挥之不去,她着实不想成了下一个白月,杖打一百、片肉两百、腰斩……那样的死法太过悲惨。   她越想越惊骇,隐约生出别的念头……   夏至,闹蝉在盛日下嘶鸣,古晓霖挺着肚子,在檐廊下来回走着,一头薄汗。近午膳时刻,阢尔夏从檐廊另一角拐来,快步过来扶了她的手,眼底尽是宠溺。   自从怀上,古晓霖对他也不再冷淡,仿佛先前那些不欢之事从没发生过。她身子越显,对他的态度越柔和。   「都好吗?」他软声轻问,扶着她,小心仔细的往殿内走。   「好,孩子今日动了。」古晓霖笑,她抚了抚肚子,生命在她身子里日渐茁壮,感受十分奇妙。她原是不盼孩子的,但停药后怀上孩子,她的心思让孩子改变,她柔软了。   阢尔夏得知她怀上,喜形于色,夜里抱着她软言以慰,说了许多——   我晓得你不想为我怀孩子,可既然有了,我们就一起疼他,不论是儿子或女儿我都会爱。   有了孩子,我就能肯定你会留下来,你肯定不知道我有多高兴,我感谢这个孩子…………   霖儿,我晓得你不信我,但我会努力,总有一天,等我们白发苍苍,你再信我也不迟,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,其他的我愿意慢慢来  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夜晚,她听着,竟逐渐忘了荷塘边的痛苦、淡了离宫的决心,「动了?」肌尔夏惊诉的说。   「是,要摸一摸吗?」古晓霖笑着,拉来他的手,不消多时,一阵微动,令他惊喜万分。   「你疼吗?」   「不疼。」她笑着说。   「我们的孩子动了……」阢尔夏望着她,眼底似有水光。   古晓霖心弦震荡,想着他会是最好的父皇。「是啊,我们的孩子动了。」   「等会儿多吃些,孩子才会长得好。以后别在外头等了,怕你累着。」   「多出来走动,气血顺畅对孩子才好。」太医院的补药有按时用吗?!」   「按时用着,我很乖。」古晓霖难得带了点孩子性。   他惊喜交加,怔望她这娇俏模样,心湖轻荡,他抚了抚她红润嫩滑的脸颊,不管后头人,直接将她搂入怀中,「对,我的霖儿最乖了。」   对阢尔夏在古晓霖面前不分尊卑的蜜语轻哄,宫人们早已见怪不怪,却忍不住跟着低笑,宫女们心里十分艳羡古晓霖能独得恩宠。   「快别饿着你跟孩子,我们赶紧用膳。」阢尔夏牵着古晓霖的手,走入食厅。   食厅里,他仔细为古晓霖布膳,宫人们全在厅外守着,阢尔夏嚐了口鱼烩青芦,觉得滋鲜味甜,便布了大半至她碗里。   「方太医说药童们很是惦念你,你交代的药苗他们细心照拂,秋至便可收成。」他嚐了口乌鸡汤,味道也好,便拿了汤碗替古晓霖盛满。   古晓霖安静瞧他动作,不知是否怀上孩子易感,日光透入窗,映照他深邃五官,他仔细为她布菜的举动,让她不由得落下泪。   「方大夫还说了,你先前提过的几位天分甚佳的药童,近来表现的确不凡……」他盛好汤递到她面前,正打算哄她喝,却惊见她哭了,慌忙搁下汤碗,问:「怎会哭了?身子不妥吗?」   「没……」古晓霖微羞,抹了泪,「只是忽然感动。」   阢尔夏不解的问:「谁让霖儿感动?」   「向来都是被服侍的你,如今竟这样为我布菜……」   「没想是我教霖儿感动了……霖儿乖,别哭了,我说过要一直对你好。」他笑开,爱怜她握住古晓霖的。   「快喝了汤,别饿着自己跟我们的孩子。」   「我们会这样一直好下去吗?」她脱口而出。   阢尔夏心头仿佛被人掐紧,他盼她这样盼了许久许久,他们又像是回到那夜初次欢合,他的霖儿爱娇的问着他是不是只对我一人好。   「会,我们会这样一直好下去,直到白发苍苍。」   宜芳殿旁,蕙仪妃在沁芳亭里赏荷。夏荷开得正好,她忆起往日与陛下在沁芳亭里煮荷花茶,陛下最爱说她美胜夏荷,比满池塘的荷花还要赏心悦目……   如今陛下为灌溉古晓霖的药田,让人由荷塘筑渠引水,她瞅着那蜿蜒流往东宫的塘水,潺潺而去不复返,好似代表陛下曾有的疼宠不复在,她一颗心揪得死紧。   「主子,怀宁殿来了消息,说是古晓霖今日胎动。」   「胎动了?」蕙仪妃双眼亮得诡异,接着哈哈狂笑起来。她等这日等得几乎要发狂,终于胎动了……   蕙仪妃的失态让宫人们不安,她越来越难捉摸,性子不若以往温和,总是阴晴不定,近来更是动辄责打下人,让近身服侍的宫人们惶惶不安。   「是,今日陛下也摸到古晓霖胎动。」   「陛下也摸到了?」蕙仪妃沉下脸,目光落到塘里的荷花,神思遥远,她有孕那段时日,若陛下在,她与陛下也能同嚐孩子胎动的欢喜滋味。   「是,陛下模样甚是欢喜……」内侍惶恐不安,怕陛下疼宠古晓霖的举措惹怒蕙仪妃,无端招来责打,却又不敢隐瞒。   「陛下甚是欢喜吗?」她阴沉笑了笑。   「是。」   「好!如此甚好!让他们欢喜,他们越欢喜,往后才会越悲痛!」蕙仪妃再度失态狂笑。   「青钰,你传消息给父亲,让那头的人明日接了东西,午膳便动手。」   「是,奴婢这就去传消息。」青钰赶紧离开沁芳亭,深怕又成蕙仪妃的出气包,连着几日,她已挨下数十次巴掌,一张脸被打得瘀血红肿。   翌日早膳,宜芳殿桃花原木桌摆满十二膳,蕙仪妃心情极好,鸡鸣时刻,她瞧着那漂亮荷叶,顺着引水渠道流往东宫,荷叶漂流得越远,她的心越是欢腾……过了今午,这世上将再没有古晓霖这号妖女。   她原不想脏了自个儿的手,但陛下严惩白月后,整个西宫区由上至下一片死寂,陛下甚至连她都罚……   昔日她独占陛下恩宠,如今却为了古晓霖被罚,如今西宫区上下,谁不在背地里笑话她?!况且连她都罚,西宫区里谁还敢妄动,她能不脏自己的手吗?   她等不了了,她要古晓霖死!   蕙仪妃胃口好,食不停箸,一盏茶功夫用去大半膳点,青钰迎过来,想着也许该提醒一下主子,倘若古晓霖真去了,主子也该努力回复从前身段。   「主子,是不是要少用些?」   蕙仪妃停箸,脸色微沉,「寒蕊,给我重重掌嘴,主子用膳,有你们这些奴才说话的分吗?」   「主子,奴婢不敢!」青钰跪下讨饶。   「还不赶紧动手!」   寒蕊走过去,连着朝青玉脸颊左右重掮,青钰耳朵嗡嗡作响,一时头昏,心也彻底凉了。   「主子,奴婢只是想……今后没了古晓霖,陛下定会回头恩宠主子,可主子……这阵时日胃口甚佳,身段比从前圆润得多万一陛下不爱……奴婢不敢惹主子不快……」她哭着,试图解释。   蕙仪妃心里不快,却也将青钰的话听了进去。   「寒蕊,停手,青钰说得也没有错。」蕙仪妃拿起食筷,「不过不差这一两日,没了那妖女,陛下也得伤怀一阵子,明日开始膳食少进些就是了。你下去!别在这儿碍眼,今天是妖女归西的好日子,你别在这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触霉头,滚!」   青钰奔出宜芳殿,心冷绝了。她四处闲晃,远远瞧见在东宫当值的内侍,与端咏妃殿里的宫女杏儿在僻静的紫薇树下窃窃私语,神态亲密,那名内侍她认得,与陛下贴身近侍礼安熟稔,两人是同乡。   青钰脚步停下,仔细想过好半晌,抚着仍肿痛的脸,终于下定决心,既然老天爷帮她开活路,如此巧合遇上东宫内侍……   她放轻脚步,悄然无声靠近紫薇树,那两人待她靠得十分近了才发现她,都吓了一跳。   「青钰姐姐?!」杏儿满脸惊吓,「姐姐别误会,我——」   「杏儿不必忧心,姐姐想让田三帮我传几句话,他若帮了姐姐这个小忙,方才的事姐姐便当没瞧见过。」   「姐姐有话请说,小的必定帮忙姐姐。」田三冷汗涔涔,在宫里,与宫女过从甚密,一经发现必杖打至死。   「杏儿先回吧,姐姐想同田三单独说几句。」青钰微微哽咽。   「是。」杏儿脸色惨白,不敢多说,赶紧走了。   「姐姐有话请讲。」田三低着头。   紫薇树下,清风拂过,青钰对田三低语几句,田三面色转白,听完,冷汗已湿透衣裳。   「姐姐……这……奴才如何解释自个儿来了西宫……」   「膳房在东宫,西宫主子们难道都不吃了?你就说姐姐央送膳内侍帮忙传话给你,这得了吧。」   「还是姐姐心思灵巧,小的必定将姐姐的话转给礼安公公。」   「我就在这儿等,务必赶紧让陛下知道。」   「知道了。」田三慌慌张张回了东宫。   早朝后,阢尔夏回金阳殿批阅西关加急传回的奏摺,已近午膳时刻,眼看去怀宁殿要迟了,他正心急着,外头来了人在礼安耳边低语,礼安顿时神色大变,赶紧走到跟前禀报,他沉下脸,喝道:「去!把人带过来。」   「是。」礼安疾步奔出金阳殿。   肌尔夏搁下鹅毛笔,焦躁的来回艘步,心思慌乱,一刻钟后,礼安领了青钰入金阳殿。   他瞧了跪伏在地的青钰,「抬起头说话。」   青钰发颤着,抬头看了眼,阢尔夏见她双颊红肿,满是瘀青,不禁愣了。   「你说蕙仪妃要害霖儿?」   「是。」   「说清楚!」   「蕙仪妃收了国辅大人送进西宫的一只镯子,镯子是空心的,一半填了白粉,主子说那是毒。今日鸡鸣,主子将手镯顺引水渠道流至东宫药田,东宫有人会接手,打算在今日午膳下毒……」   午膳……这一耽搁,已经过了午膳!   「陛下!不好了、不好了!」外头一名内侍惊慌失措奔入金阳殿。   阢尔夏脸色惨白,以为是古晓霖遭遇不测,但内侍却报,「葛将军闯入皇城,连杀数十禁卫,一路奔进怀宁殿了!」   他脸色大坏,奔出金阳殿,抽了殿外一名禁卫手执的长矛,冲往怀宁殿,路上宫人们的惊慌尖叫不断传来,通往怀宁殿的路上,沿路可见禁卫或死或伤倒伏在地。   怀宁殿这头,古晓霖刚饮了半杯桂圆茶,葛烈安就执长剑奔进食厅,打掉她手里剩下的半杯茶。   「霖儿!这茶有毒!」   一股疼从腹部蔓延开来,古晓霖站起来,剧痛跟着传上来,她几乎站不住,母性本能让她攀紧了葛烈安,要求道:「你带我出去,快,烈安,求你赶快带我出城……」她必须出城,出了城便有神能,至毒也伤不了她,她想保住孩子。   「你忍着,我立刻带你出城。」葛烈安扶她腰身,毒已发作,她没多少时间了。   手执长矛奔入怀宁殿的阢尔夏见状,心神俱碎,愤怒大吼,「不准!寡人不准你跟葛烈安走,你是我的!永远都是我的!」   她竟要跟葛烈安走?她怀着他的孩子,却心心念念着别的男人?   难道他对她还不够好吗?他可以把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,可以把一切都给她,这样不够吗?   他的心被眼前的景象践踏得糊烂了,他恨得双眼血红,理智全失的将长矛刺往葛烈安。   古晓霖见长矛刺来,拚尽最后余力推了葛烈安一把,转身拿自己肉身护他,迎向阢尔夏刺来的长矛,她还怀着希冀,只要葛烈安将她带出城,她与孩子皆能安然无事。   阢尔夏来不及收手,长矛刺入古晓霖心窝,穿透她单薄身子,顿时血流如注。   阢尔夏发出野兽般的嘶吼,颤抖着松了手,「不——」他接住她软倒的身子,哭嚎出声,「为什么!为什么要替他挡?你就这么爱他?爱到可以为他死吗?」   「葛烈安……夏,求你让葛烈安……带我出去……」   「不!就算你死,也只能待在我身边!」阢尔夏无法置信,她居然死也要与葛烈安同去,她就如此在意葛烈安吗?   那么他呢?在她心里,他有什么位置?他算什么?!   古晓霖感觉全身的气力流尽,毒蔓延至四肢百骸,她已失去腹里的孩子……她呕出一口黑血,伸手摸了摸他哭湿的脸。   「夏,对不住你……她们……喂我毒……我救不了孩子……」   「不要!」阢尔夏悲痛至极,金阳殿忽然一阵震动,转眼天崩地裂,沉封在金阳殿底下的神能冲出禁锢,与他合而为一……   得回神能的阢尔夏,忆起初史时代,也忆起她。   神识穿越漫长时光,看见她与葛烈安一世一世来这人世间,看他们携手相扶,为凡人辨草识药……   他想起见了初史的她时心弦震动,所以离世前付出了神能受禁的代价,只为与她相逢,但到头来他依旧得不到如此纯净、美好的上圣者……他得不到她……   这世界根本不配上圣者一世世付出……卑贱的人不珍惜她几世轮回付出,贪婪恶毒,喂她剧毒……   痛苦的他盛怒如火,神威震慑人间,击杀了方圆百里所有生灵,包括葛烈安。   「这片土地不配得众神与上圣者祝福恩泽,吾愿此地永世沉海,不见天日。」语言即是最强大的咒,他沉声念祷,天地同声而应,一阵强大震动,金夏国沉入大海,由初史积累而得来的文明瞬间毁灭。   葛烈安跨入死门前,满脸忧伤,最后这一步,他做错了……   大洋吞没金夏国前,阢尔夏抱紧古晓霖,以近乎充满恨意的低吼在古晓霖耳边哽咽道:「就算你死,也休想能离开我!」   他心转念动,下了咒术,「吾愿上圣者世世转生东方之地,与吾同生……生生世世勿忘吾……吾将与上圣者生生世世相逢……」   古晓霖生气终于流尽,跨过了死门,无法听见他落于人间最后的强咒,「……直至上圣者将心神献与吾……吾愿以神能为价,令此咒术永恒不灭。」   大水转眼滚滚而来,金夏国因他的强咒,土地瞬间崩裂,永恒沉于大洋,众神祝祷而生的文明毁于一旦,后世不知曾有金夏国存在。   新史文明在东方大地颟预重展,开启另一章史页…… 第九章   天色忽然转暗,滂沱大雨一刹而至,山路蜿蜒,山壁黄土随大雨冲刷而下,柏油路上泥水奔流,杆马车驶过,黄色泥水喷溅而起。   碎石子随黄泥水散落路面,悍马车轻微震动,葛烈安望了眼副驾驶座睡着的于凡,减缓车子的速度。   他时常想起金夏国沉洋那日,他若没进皇城,一切或许会不同。   那日他在皇城外,听见风与群树哀哀低泣,金夏大地为即将发生的悲伤低鸣,群树低语,古晓霖将因毒身亡,夏帝将因忧伤致使民生百业凋零。   他闻言大惊,本以为可逆天命,只要古晓霖未因毒而死,金夏国文化必可达鼎盛,他不想古晓霖数十世的心血付诸流水。   于是他奔入皇城,可最后非但没能救到古晓霖,反倒让阢尔夏的神能冲破禁锢,对古晓霖下了永恒咒术。   没想他的最后一步不但使金夏国一瞬灭亡,更让古晓霖生生世世受咒术禁锢,无法解脱……   葛烈安悔恨不已,选择了生生世世与古晓霖同生、护她,不是因为他与古晓霖曾同为一体,而是因为亏欠,他一直认为,最后那一步他错得彻底。   若不进皇城,阢尔夏至多忧伤悲痛一生,神能却不至冲破禁锢,自然无法对古晓霖行强大咒术,金夏国即使民生百业凋零,也不至瞬间沉海灭亡,文明依旧能传承下去。   因他一念之差,古晓霖一世一世重生于东方之地,她曾嚐过的百草之苦又在东方之地重来一回。   而她与夏帝一世世相逢,却也一世世以恨写死局……   悍马车压过一颗大石造成剧烈震动,把副驾驶座的于凡惊醒了。   「吵醒你了?」   于凡摇头,轻轻叹口气,「醒了好,刚才梦到过去。」   「又梦到金夏国?」她总是梦见那一世。   「梦见金夏,梦见过去许多世。」她跟夏困在相同悲剧里,生生世世无法逃脱。   夏曾为帝王、曾为贵族,但他每一世身边始终妻妾数十,他们相逢得晚,夏每世宠她,最终为她招来妻妾的妒恨,她一世世冷漠等着仿佛注定好的悲剧发生,葛烈安想救她脱离苦难,却始终毫无办法。   每一世走到末了,夏总是恨她,恨她冷漠、恨她想随葛烈安而去。   距离上一世已三百年,她苍老的灵魂因夏一世又一世的恨疲累至极,遂使用神能逆咒,换得三百年暂时解脱,却耗损了大半神能。   三百年后,她苏醒转生成为于凡,这世界变得十分不同,有车、有船、有飞机,网路更是无远弗届,这星球成长迅速却岌岌可危,转生后最令她无法置信的是,短短三百年,这古老星球竟暴增了数十亿人口。   她曾在东方大地十数世为巫女,以神能为人治病,并识药草,而后又以十数世流传药草,为人医病。如今她的能量到这一世应是尽头,她已无多余气力为这原该深受祝福,如今却困境重重的星球再做些什么了。   「除了科技文明之外,你认为如今与三百年前最大的不同是什么?」   葛烈安笑了笑,说:「男人只能娶一个老婆?」这里的男人只能娶一妻,或许是于凡解脱强咒的机会,夏与于凡若能无恨、无妒过完这世,咒术也许就能解。   「是。」于凡轻笑,停顿半晌,又开口,「我想试着跟他好好相处。」   「走到最后,他若能不恨,也许对你们都好。」   「不管最后怎么样,我想至少跟他好好相处一世。葛烈安,这世过后,若我神能尽失,再转生也没有几世,到时你不要勉强……」   于凡说得保守,葛烈安却懂她的意思。于凡没说破的是神能尽失后,转生一世为人,她再过死门魂魄将被打散,归于混沌。   强咒若不能解,唯一能留下于凡魂魄的方法,是用他的神能换她,于凡含蓄表明,不希望他那样。   葛烈安沉默许久,雨势渐小,鲜黄色焊马车驶出山路,在市区笔直大道急驰。   车在火车站前停下,雨也停了,阳光从乌云后探出头,空气里有大雨涤净城市烟尘后的清新。   葛烈安下车,为于凡打开车门,将装着手工茶的提袋递给她,说:「不管为你做什么事,都不是出于勉强。这是车票,火车快进站了。」他将预先买好的火车票塞进于凡手里。   「半个月后,我再来接你。」   「葛烈安……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。」   「我们之间不需要谢谢。」   宇文夏作了梦。   梦里,夏蝉在枝叶茂盛的树上鸣叫,午后阳光正盛,他闻到血腥味,听见许多人惊叫,他手执长矛在充满木头香气的长廊上奔跑,血腥味越来越浓。   直到他奔入一座华美宫殿,看见美丽女子紧抱着一名高大的男人,那幕让他心碎不已,手里的长矛穿透美丽女子身体,鲜血不断流淌出来,她倒在他怀里,说了句「夏,对不住」。   夏蝉疯狂喧嚣嘶鸣,他听见从喉咙发出的吼叫,陌生却充满沉痛,犹如自遥远空谷传来的低沉兽鸣,巨大的悲伤掏光他的理智,下了诅咒……   唰的一声,他惊坐而起,不意外已满头大汗。   电子钟上的冷光数字显示02:12.他翻身下床,踩上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地板,完全清醒了。   他迅速走入浴室,脱掉睡袍,跨进淋浴间,转开水龙头,冷水瞬间安抚他躁乱大脑。   他厌恶夏天,每当时序入夏,他就会作同样的梦,梦里总是出现女子风华绝代却又充满歉意的脸、浓浓的血腥气味、夏蝉发疯似的噪闹、古色古香的建筑、空气掺杂着似有若无的药草味……一切真实得不像是梦。   他厌恶夏天,非常非常厌恶,偏偏他名字有个夏,像是老天爷对他开的恶意玩笑。   淋浴后,他睡意全消,走去厨房倒了一大杯冰牛奶,坐在中央吧台,他一口一口喝光鲜奶后,才感觉梦里鲜明得几乎渗进现实的血腥味终于淡去许多。   然而那犹如刻入骨髓的悲痛,却在他心头萦绕,久久不散。   宇文夏深深吸了一口气,起身将空杯拿到流理台冲洗,他忘不了那双澄净美丽的瞳阵。   来到台湾将近两个月,他一直觉得他会在这里遇见她,一直觉得他离她很近很近了。   宇文夏时常有种错觉,他来这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寻找她,但其实他早已放弃能找到她的荒谬想法……   今夜是无法再睡了,他转入书房,打开笔电,连上集团内网,埋首工作直至天色大亮。   大片落地窗映入晨光,宇文夏舒展背肌,正要起身,手机响起,他看了眼来电显示,是来自加州的越洋电话,他犹豫片刻,才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。   「什么事?」他冷淡地说。   「夏,我听爸爸说你人在台湾?」手机那头是一道好听娇软的女性嗓音。   「你找我什么事?」他冷淡依旧。   「翰翰已经放暑假,我带他去台湾找你玩好吗?」   「不好,我没空陪你们母子。」   「翰翰想你,一直吵着要找爸爸,我跟翰翰好几个月没看到你了。」   「我没有时间,你们不要来。」   「我们不会吵你,白天我可以带翰翰出去玩,台湾我也熟,晚上你回来……」   「绘里奈,我说了,你们不要来,我准备去公司,不说了。」他切断通话,烦躁的走出书房。   宇文夏进更衣室,拿出铁灰色衬衫,一套深蓝西装,正要换衣,手机又响,这回是日本祖宅来的电话,他接了,不意外听见一道沉稳低沉的声音。   「夏。」   「爸,有事吗?」   「听绘里奈说,你不让他们去台湾找你?孩子放暑假,想爸爸难免,你真忙到   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?」   宇文夏沉默不答。   「夏?」   「除了绘里奈母子的事,爸有其他事吗?如果没有,我要去公司了。」   「让他们去台湾找你,一个星期也好。」   「我没空,也不打算抽时间陪他们,就算只有一天也不行,我去公司了。」说完,他直接切断通话。   宇文夏换了衣服,出门搭电梯至地下停车场,铁灰色蓝宝坚尼驶出停车场,迎上蓬勃朝阳,天气很好,他心情却糟透了。   宇文夏晚上离开公司后,实在放心不下,最后找了助理问到产品行销经理韩璃的住处。   大张旗鼓参加前男友的婚礼是好事吗?如果不是韩璃总让他感觉自己离「那个命定女人」很近,他不可能出手管一个刚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女人要死还是要活。   宇文夏回想将近两个月前,他踏入S牌家电亚洲区办公室,初见韩璃时那一刹那的惊愕,他从不曾在现实生活里如此强烈感觉到「她」的存在,他说不出为什么,他像是能闻到韩璃身上有她的气味。   当然他并不是真正闻到什么,只是每每看见韩璃,他就觉得他好似能找到「她」了,那个从他十六岁就开始出现在他梦里的女子。   昨晚他看到新闻,韩璃与罗氏集团二代跷家少东罗宥伦,参加了联洋集团长子方庆之的婚礼,那人与韩璃相恋,两人同居多年,最后却以分手收场,她因太痛苦而酗酒,结果肝指数过高而入院,医院还一度发出病危通知。   看到韩璃挽着罗宥伦的手参加方庆之婚礼的画面,他真想把她抓来敲昏算了,明明工作精明干练,碰上感情就行事愚蠢,那女人脑子到底装些什么?   他打了一整天电话,韩璃手机却没开,让他担心她会因伤心过度,又喝酒想不开了,蠢女人!   此刻站在韩璃的公寓里,宇文夏虽气,但见她没事,他其实也松了口气,刚才他骂也骂过,一旁还有她的哥哥和其他人,他想她应该没事了。   宇文夏决定不再管这个遇到感情就没了脑子女人,打算离开,却不忘叮咛在他眼里看来很蠢的韩璃,「韩经理,我郑重警告你,别弄出什么失恋了痛苦到寻死寻活的闹剧,还有你要昏头谈恋爱前,能不能理智点弄清楚那个男人的背景?」   跑了个黄鼠狼方庆之,换了个大野狼罗宥伦,他实在想问问韩璃脑子去了哪里?   罗宥伦可是标准花花公子,他的花边新闻连日本都看得到她知不知道?   「如果你不是有点像她,我实在懒得管你死活……」门铃声打断宇文夏接下来的话,他不等韩璃反应,决定走人,迈向大门冷淡的说:「我要回去了,你们慢聊。」   满身怒气的宇文夏打开门,看见门外的女人,一瞬间动弹不得,怒气、理智……转眼蒸发得点滴不剩。   门外女人仰起头,看见宇文夏也是一阵怔愣,神色复杂,一会儿才回过神,面对门内的韩璃表情关切的问:「我刚回来,看见你灯亮了,就想先来看看。昨天看到新闻,你还好吗?子瑜、珈珞也很关心你,你手机一直没开……」   这公寓的一、二、三、四楼分别住了四个女人,她们习惯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日聚餐,聊彼此生活,提议定期聚餐的人则是梁珈珞。   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吃饭,聊工作、聊感情经验值,跟谁谈过恋爱、怎么分手或工作上遇到什么难题……一段时间下来,大家也都成为不错的朋友。   于凡昨天看了新闻,便一直记挂着韩璃,还有二楼的子瑜、三楼的珈珞,她们三人各自上上下下走了好几回,都没能碰上韩璃。   唉,参加前男友婚礼,这主意真的好吗?她们很担心韩璃参加喜宴后心情不佳,尽管新闻画面中,站在韩璃身边的罗肴伦,看起来很深情的模样。   「我很好。」韩璃对于凡说,「我真的没事——」   她正要郑重保证她身心非常健康,没有受到丝毫损伤,三楼的梁珈珞这时从于凡身后探头进来,也是一脸忧虑。   「韩小璃,你没事吧?怎么跑去喝王八蛋的喜酒?别告诉我你还包了红包!」梁珈珞不以为然又担心的说。   唉……韩璃在心里狂叹气,关心她的人差不多都跑来了。   她怎么会忘记保持手机畅通这件重要的事呢?甚至还把手机忘在罗宥伦家?从不关机、手机不离身的她,怎么会犯这种错?   「我没给红包,是罗宥伦给的,本来是他爸妈要去喜宴……」注意到宇文夏的眼光始终落在于凡身上,一动也不动,她满脸不解,忍不住问:「你们认识吗?」她来回指了指于凡和宇文夏。   宇文夏好似变成化石了,对周遭一切没有反应,于凡看了他一眼,代为回答,「算认识吧。看你没事,我也放心了。下星期天一块儿吃饭再聊。」   「这是我的名片,你的名字?」僵凝的宇文夏终于动了,他掏出名片夹,抽了一张塞进于凡手里,动作显得有些粗鲁,眼神则是充满困惑,却又感情浓烈。   「我叫于凡,住四楼,我们上楼再说吧。」于凡回答宇文夏,接着又重复,「下星期天吃饭聊。」这是说给韩璃、梁珈珞听的。   于凡转身上楼,宇文夏跟着离开,脑子乱成一团。   果然,她离韩璃很近。   然而此刻,他却有些不知所措,她真实存在着,不光是在他梦里,而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。   刚才韩璃问她他们是否认识,她好似答了算认识。她认识他吗?   跟在她后头走上四楼,她打开公寓大门,一阵草香迎面扑来。   在梦里,他也闻过这种淡淡的草香……   「你认识我?」他困惑的问。   于凡转过身面对他,宇文夏能看见她眼里流动着复杂情绪。   「你认识我吗?」于凡反问他。   「我……总是在夏天梦到你。」   他正觉得自己的话听起来很疯狂,她也许会认为他是个疯子,没想到她却朝他点了点头,「进来坐,我泡茶给你喝,好吗?我自己揉制的手工茶。」   他跟着她进了屋,他觉得奇怪,屋子里有股清凉,明明是燠热的夏夜,那种舒爽的清凉并不是开了冷气。   客厅不小,除了藤椅与长桌,几乎看不到家电,没有电视、没有音响,玻璃茶几上一大盆绿意盎然的植物,另一只小茶几放了水果盆,里头有几颗青柠与苹果。   长藤椅上放了三个柔软坐垫与靠背软垫,单人藤椅则无坐垫与靠垫。   正对藤椅与茶几的空墙面上了淡水蓝丝光漆,或高过低随意挂着陶制容器,用来栽种植物。   「你坐一下,我去泡茶。」   他点点头,看她走往厨房,原想坐下,双脚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。   宇文夏斜椅在厨房入口,看她动作俐落的拿水煮壶装水,打开瓦斯。   她踮高脚后跟,打开储物柜,从上头拿一包尚未开封的茶叶,再从身前的抽屉拿出一把剪刀,剪开包装后,倒了些茶叶进玻璃壶,接着拿了个小巧密封条,将开封的茶叶包封紧,然后弯身从底下柜子拿出一个空茶叶罐,将封上密封条的茶叶包塞进罐子里锁紧。   宇文夏几乎舍不得眨眼,仔细看她的动作,她的手指纤长,肌肤柔嫩细滑,他觉得自己仿佛爱抚过她雪白无瑕的身体,他近乎贪荽的看着她,无法相信梦里的女子就在眼前。   他心里升起一股陌生却又是熟悉的渴求——他想永恒的爱她。   明明今天才刚见到她,他却觉得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。   「你的名字怎么写?」宇文夏声音微微低哑。   她走来,举起他的手,左手捧着他手背,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下两个皆只有三划的字——「于凡」。   水煮壶因煮沸水发出气鸣声,于凡放下他的手,转身关掉炉火,把滚水倒入玻璃壶,等了一会儿,她将泡过茶叶的茶水倒进流理台,又往玻璃壶里倒第二次水,等茶叶完全舒展开来,她拿了两个空的保温杯,倒进淡黄茶汤,端起保温杯走出厨房。   「我来。」宇文夏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杯。   他们回到客厅,于凡坐单人藤椅,他放下保温杯,在离于凡最近的长藤椅上坐下。   他们相视片刻,于凡拿起先前进屋被她放在茶几上的名片。   宇文夏,S牌亚洲区总部副执行长。   「你认识我?」他想起她没回答这个问题。   「我也总是梦见你。」她说了个他比较能接受的答案。   宇文夏点头,拿起保温杯,喝一口热茶,温醇茶香在口中漫开来,他有些惊厨,她看起来不讲究的泡茶手法,却泡出茶香四溢的好茶。   「你自己揉制的茶?」   「我卖手工茶。」   他环顾她的公寓陈设,除了必须的用品,以及一些植栽,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。   「卖手工茶足够生活吗?!」他问,出了口却又觉得这问题莽撞。   于凡笑了笑,不介意他有些无礼的提问,轻轻带过,「我目前还活着,没饿死,所以应该是足够生活。」   「对不起,我没有别的意思……」   「我知道你只是关心,茶好喝吗?」   「好喝。」   「如果你喜欢,我还有,等会儿让你带一包回去。」   「我能天天来你这儿喝吗?我不会泡茶,你泡得很好喝。」   「你不嫌天天往我这里跑麻烦的话,我可以替你泡茶。」   「不可能觉得麻烦,我一直想见到你。」   于凡低头,见他手上没有婚戒,问:「你……有女朋友吗?」   「没有。」他想也不想的说,「我一个人住。你随时可以来我住的地方。」   于凡笑逐颜开,「不急,我们慢慢来吧。」   「好,不急,我们慢慢来。」他迎合她。   他们同时端起保温杯,一口一口品嚐热茶,两人沉默喝完整杯茶。   「已经很晚了,我有点累,想休息。」于凡说。   宇文夏立刻站起来,注意到她这里没有时钟,看手表已是深夜近一点了。   「你休息,我回去了。」   「嗯。」于凡应了一声,也站起来往大门走,为他开了门。   宇文夏走到大门旁,他低头看她,她清澈干净的眼里有分淡淡的戒备,他伸手碰触她脸颊,她的头却慌忙朝后退了几寸。   「对不起,说好要慢慢来的……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。」   听了他的话,她整个人像是愣住,然后低低叹了一口气。   「我说错了什么吗?」宇文夏着急地问。   于凡摇了头,「没有,你没说错什么。」他们每一世,他总是这样对她说。   「请你相信我,我不会伤害你。」   于凡又是明显一愣,一会儿,她低声说:「我相信你。」   「我明天晚上过来找你,我们一起吃晚餐,可以吗?」   「好。」   「你想吃什么?我们出去吃。」   「我不挑食,吃什么都好,让你决定。」   「好,明天晚上我六点过来接你,晚安。」   「晚安。」   宇文夏走了几步,犹豫着又回了头,低声问她,「我能不能抱一下你?」   于凡没出声,直接走向他,伸出双手环上他的腰,宇文夏立刻双手回抱住她,他舒舒服服吐一口气,松手说:「明天见,要作好梦。」   「嗯,明天见。」见宇文夏走下楼,于凡关上公寓大门,她告诉自己,这一生要好好跟他相处,他们之间,终于没有别人了。   她走进卧室,拿起手机,她不习惯现代科技,但还是申办了一支手机门号,用的是功能最简洁的旧型手机。她的能量已逐渐微弱,只得靠现代科技与葛烈安联系。   手机才响一声,葛烈安立即接起,「你还好吗?」   「我没事,很好,今天晚上遇见他了。」   葛烈安在手机另一端沉默。   「我没办法读到任何关于他的讯息,我的能量太弱了。」   三百年前,她逆咒几乎耗尽能量,她没想到转生再遇见他,竟连读取他今世的能量都不够,她无法知道他何时、何地出生?他今生曾经发生的事情,她完全无法得知。   「于凡,我去找你好吗?」   「葛烈安,别这样,你将能量传送给我对你不好,我不要你不好。」   「我不会有事。」葛烈安说,「你多了解他一些,也就有多点保护。」   「没关系,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,也许我跟他不断重复相同结局,是因为我看得太清楚了,现在完全不晓得他过去的事,或许是好事。」   「你……其他都好吧?」   「除了能量转弱,我没有不好。」   「于凡……有任何需要,随时可以找我。」   「我知道。葛烈安,你不用担心我。」   宁静的日式餐厅包厢里,他们坐在榻榻米上,深咖啡色方形木桌上摆着一道道日式料理,正中央一盘冷盘,另有热茶汤、炸物、凉拌生蔬、蔷麦冷面等等。   「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,就多点了几样。」宇文夏拿起新鲜山葵,在研磨器上磨了一些,倒进她的沾酱碟。   「我不吃生鱼片。」于凡为难地看着那盘新鲜冷食。   「不敢吃吗?」宇文夏问。   「没吃过,也不敢吃。」带着累世记忆转生在这崭新时代,最大的坏处是要适应的事太多,生食、速度极快的交通工具、人们藉着小小萤幕与千里之外的人沟通……这在三百年前是完全不能想像的。   「我很长一段时间接受日本教育,习惯生食。」宇文夏没勉强她,拿来她的沾酱碟,倒了酱油。   「你不完全像是台湾人。」   「我是混血儿,我的祖父母、外祖父母、父母国籍各异,我身上有印地安人血统、蒙古血统、爱尔兰血统、台湾人血统、义大利人血统、日本血统,我母亲是台湾人,我从母姓。」宇文夏为她夹了凉拌黄秋葵,发现她没动筷,「我们边吃边聊,我没算到塞车,害你这么晚吃。」   他准时六点接她,他们到餐厅却已经是七点半了。   「我不饿,其实我没吃晚餐的习惯。」   「你太瘦了,以后别不吃晚餐。」宇文夏望着她,见到她之后,他的心一直处在亢奋状态,很想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分给她,让她生活无忧。   「说说你自己。」她拿起筷子,吃一口他夹来的黄秋葵。   「我在台湾出生,八岁前住台湾,八岁后跟父母回日本,我父亲是混血儿,但算是道地日本人,我在日本读书、工作,前阵子因为工作需要,暂时调到台湾支援。」   「你以后会回日本?」   「你愿意跟我回去吗?」他根本没想就问了。   「我不知道。」   「这样说有点早,不过我希望你愿意跟我回去……」   「我不知道。」于凡第二次说。   宇文夏沉默,假使于凡不想跟他回日本,他是能留在台湾,留在台湾似乎不是坏选择。   「如果你不愿跟我回去,我可以留在台湾。」   于凡没说话,夹了块炸天妇罗,吃完,她喝了热茶汤,放下筷子,说:「我已经吃饱了。」   「你吃这么少?」宇文夏一脸不认同。   「我没有吃晚餐的习惯,这样吃已经很多了。」   「再吃一些,我点太多了,浪费食物也不好,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。」   「好,我再吃一些。但没办法吃太多,吃多了,晚上我没办法睡。」   宇文夏点头,「说说你自己。」   「我父母在我十二岁时车祸过世,后来有好心人资助我到我大学毕业,毕业后我学做手工茶,再拿到茶行寄卖。」   她每一世六亲缘分皆淡薄,除了跟他牵扯不清,她在人世没有其他足可挂心的因缘。   「怎么不找份安稳的工作?卖手工茶收入稳定吗?」   「我不习惯跟人相处,也不喜欢搭交通工具。」   「你父母车祸当时,你在场?」   「是。」她语气淡淡的。   「你今年几岁?」   「二十四。」   宇文夏沉默许久,他们相差四岁,他十六岁开始梦到她,那年她十二岁,骤失双亲……一阵心疼蔓延开来,他无法想像当时的她有多害怕、多孤单,他放下筷子,手越过桌,握紧她的,「以后你什么都不必担心,有我。」   「你想错了,我其实过得很好,我只是不喜欢搭交通工具,也不爱出门。」宇文夏松开她的手,「以后我少开车,我可以下厨煮给你吃,或者你下厨。」于凡凝视他许久,他会下厨?   她想起从前的日子,他总是吃穿皆让人服侍,而这一世,他会下厨,这比世上出现飞机、网路还让她惊讶,也觉得有趣。   「你愿意煮给我吃?」她轻声问。   「当然,你不愿意为我下厨?」他反问。   「我……我只吃川烫青菜、五谷饭,我吃得很简单。」   宇文夏又皱眉了,「以后我煮给你吃。」 第十章   宇文夏端出味噌小鱼干豆腐汤,桌上已经摆了凉拌生菜、红酒嫩煎牛排,川烫芦笋,两碗于凡爱的五谷饭。   「开动吧。」宇文夏擦了擦手,褪下防水围裙,坐下来拿起碗筷。   于凡一双眼笑得眯眯的,她没拿碗筷,反而单手撑着下颚,说:「没想到你真的会煮。」她实在太惊讶,只能呆看他在厨房忙。   「这算什么?简单几道菜而已。在英国念硕士那两年,我学了不少,可惜你不爱吃甜,我的家常苹果派,吃过的人都说好。」宇文夏得意的道。   答应为她下厨有好一段时间了,直到今天他才真正动手,先前每每想进厨房,她总说在附近找吃的就好,她吃得不多,下厨太麻烦。   其实她住处附近有很多不错的餐厅,他们晚上总是手牵手,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找吃的。   吃了好一阵子,她终于同意他使用她的厨房。   于凡从头到尾看着,发现他动作熟稔,确实是善于下厨,令她难以想像。「你知道今天是我们认识第几天吗?」宇文夏问。   于凡摇头,她不擅长记日子,对她来说,年月日早已失去意义。   「我们认识整整一个月了。」   一个月啊。于凡笑笑,没说什么,拿起碗筷准备吃饭。   宇文夏想着这一个月来,他天天五点半离开公司,准六点来她住处报到,带她出去吃晚餐,回来再喝杯她泡的茶……日子很单调,却感觉很不错。   不管做什么,只要能待在她身边,他就觉得十分开心且满足。   「于凡,你搬到我那里住,好不好?我会照顾你。」   于凡摇头,「我不算很认识你。」   「你想知道什么?你问,我都说。」宇文夏声音急切。   她哪里是想知道什么?关于他,她其实很清楚,他的灵魂,他注定每一世出现,那些背景、身分都是过眼云烟,短暂一世罢了,她不需要知道那些枝微末节。   她只是觉得她还没准备好搬去他那里,她喜欢现在他们相处的气氛,没有负   担、没有争吵,他们之间不存在其他人,一旦搬去他那里,一切就不同了吧?他对她的干涉只会多不会少。   「目前我只需要知道你的名字、你单身,这就够了。夏,我喜欢我们现在这样,没有要求、没有负担的相处,其他的我想慢慢来,好不好?」   「好。」每回她问了好不好,他的回答永远只有好,他就是无法对她说不好。「菜快要凉了,吃完晚餐,我泡茶给你喝,我今天带了一整套茶具来。」   「我记得你说你不会泡茶。」   「那时我不确定你对我的感觉是不是跟我一样,刚认识你,我一时也找不到好理由天天过来,当时喝你泡的茶,似乎是很好的藉口。」他承认得理所当然,仿佛说那个善意谎言天经地义。   于凡微微侧了头,心不知怎么的,有了淡淡不安。   会不会他还说了其他「理所当然」的谎?   「你没有女朋友是真的吧?」   「当然是真的,你搬到我那里住,不就能确定了?」宇文夏定定凝视她。   「过一阵子好了。」她笑着说。   「要过多久的一阵子?」他忍不住想要个答案。   「我不知道。」   「……吃吧,我不逼你了。」   晚餐过后,宇文夏拆开带来的茶具,他手法讲究,一步一步泡出金黄茶汤,再双手把杯子捧到她面前,「请用。」   于凡品完茶,浅笑,「让你喝了一个月不讲究手法的茶,太委屈了。」   「不委屈。你的茶好,怎么冲泡都好喝。」   「你的架势可以去比赛了。」他又成功的让她惊讶了。   「八岁到日本后,我父亲坚持我必须学茶道、剑道、围棋,直到我去留学,日本茶道的手法要比我刚才做的严谨许多。」   「听起来,你父亲对你要求很高。」   「我是独生子,我父亲自然要求高。」   「独生子很寂寞吧?」于凡问。   「你不也是独生女,你呢?寂寞吗?」宇文夏冲第二杯茶。   「我习惯一个人。」   「以后你要慢慢习惯两个人的日子了。」他意有所指的说。   他们没再说话,安静喝完茶,已经十一点。   宇文夏收好茶具,准备离开,离去前他拥抱她,在她额上轻轻一吻,这才走出公寓。   下了楼,他在一楼大门遇到罗宥伦。   宇文夏没有交际应酬的欲望,直接越过罗看伦,连招呼都没打,反倒是罗宥伦喊了他,「嘿!韩小璃的魔王大老板,你跟四楼房东小姐进展得顺利吧?」   「房东小姐?」宇文夏愣了愣,「于凡吗?」   「是啊,你不晓得吗?她是这栋公寓一到三楼的房东。你们不是认识一个月了,还不知道?」   「不知道。」   「看起来你们进展不怎么顺利,是吧?你现在还天天回家啊?」   「不然呢?」他反问,说实话他看罗宥伦这位花花公子不是太顺眼。   「你实在太逊了。我今天心情好,就好人做到底吧,你拜我为师,请我喝杯酒,我传授你几招,过阵子看你是要睡她家,还是要她睡你家,保证让你如意加满意,如何?看在你是韩璃顶头上司的分上,我才愿意好心教你,你对我家韩璃可要好一点,工作的时候请你不要太压榨她。」   「你……」宇文夏本想掉头走人,但想到罗宥伦花花公子的名声都飘洋过海传   到了日本,他想这家伙也许对女人是有办法的。   他这样天天到于凡家喝茶,似乎不是个像样的办法。   「你想到哪里喝酒?」拜师就拜师吧。宇文夏做了决定。   罗肴伦说,女人喜欢惊喜。只要哄着、捧着、疼着,外加大小惊喜不断,保证举双手投降。   罗看伦说,烈女怕缠郎。再冷漠的女人,只要用上黏人的火热攻势,早晚会被融化。   宇文夏不得不承认,他的话有几分道理。   没认识于凡之前,他不在意女人,从没对女人花过心思,认识于凡后,他想花心思,却不知从何下手,幸好,罗宥伦传授了他几招。   虽然那些法子在他看来实在有够恶烂,不过他几经考虑后,又觉得似乎很不错。   今晚他向罗看伦借了私人游艇,罗宥伦还帮忙他找来一名专业驾驶,载着他跟于凡出海。   于凡原无意跟他出海,她一再表示,她不爱坐船、搭车、乘飞机,所有现代交通工具都不爱。   但这让宇文夏很心疼,觉得她将自己关在小小的世界里,走不出父母因交通意外过世的阴影。   他本来打算想陪着她,从此不搭任何交通工具,但罗宥伦说,能一辈子占据女人芳心的,是为她打开世界之窗的男人,是陪着她走出阴影的男人,而非愿意与她一起关在黑暗中的人。   他真觉得罗肴伦在女人观点上,颇有见地。   于是经过几夜讨教后,他决定带于凡出海,她在拗不过他后,也只好答应。   大概连老天爷都想帮他,今夜海象极佳,天空一枚弯弯的上弦月,繁星灿灿,游艇随着海波摇曳。   宇文夏在甲板上铺了条厚软毯子,他与于凡躺在软毯上,望着满天星斗、弯弯弦月,听着海波拍打船身……   「好舒服……」于凡呢喃低语,她与他一世世相逢,却从未经历过此刻宁静,天地仿佛只剩他与她。   「值得我勉强你出来吧?」   「罗宥伦的主意?」于凡笑着,侧过脸看他。   「不是师父的主意,是我的。」宇文夏有些骄傲,罗宥伦若是名师,他就是高徒,领悟力超强的高徒。   罗宥伦帮他想的主意是到山上看夜景泡茶,但他们已经天天喝茶了,实在没意思。   「你当罗肴伦是师父?」她觉得好笑,这男人一世世都在高位,哪曾真心尊谁为师父。   「是啊,三人行必有我师,不是吗?罗宥伦确实对女人很有办法。」   「希望你别学坏了。」   「怎样算学坏?」他无辜反问。   于凡笑着没说话,头转开,望向满天星子。   宇文夏撑起身,俯过来遮住她视线,「你担心我像师父一样花名在外?你会吃醋吗?」   于凡敛下眼眸,低声笑开来,不看他,许久才说:「我大概会吃醋吧。」   宇文夏太满意她的答案,低头吻住她唇瓣。  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,第一个吻。   他的吻绵密温柔。他的唇忽轻忽重与她唇瓣贴合,他的舌顶进她齿间与她交缠,令她感觉身体发软又发热……   他的手在她身侧游移,还滑进她衣服里抚摸,他另一手解开她上衣扣子,大掌覆上她柔软酥胸……   她被挑逗得意乱情迷,但残留的理智让她握住他不安分的手,「还有别人在……」   「师父介绍的驾驶很专业,停船后,已经进去船舱底的房间休息,我没指示,他不会出来。」宇文夏很满意师父先想到他们可能情不自禁。   「你们男人真坏……」于凡轻轻的笑。   「师父说男人不坏,女人不爱……我想爱你,可以吗?」宇文夏觉得最后的询问是必要的,虽然师父说顺其自然打回本垒才是最高招,但他不想于凡有丝毫勉强,他要她是心甘情愿的。   她低声说:「可以……」   宇文夏早有经历,对性事并不陌生,但那种想直接占有她的急躁,对他来说什么十分陌生。   他褪去她衣服的动作称不上温柔,当她一丝不挂躺在软毯上,忽然一个略大的海波拍击过来,些许海水洒上甲板,她光洁肌肤沾上点点晶莹水珠。   急切的他骤然冷静了几分,他低头一点一点吮去她肌肤上微咸的水珠,品嚐她独有的清甜滋味,听见她在他吻上潮暖花蕊溢出的低吟。   她的身体为他敞开,宇文夏再也无法忍耐,飞快褪去所有衣服,将自己送入她湿暖深处。   她抓紧他的背肌,低喊出声,「很痛……可不可以轻一点……」   「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……如果知道……」他停下来,深深吻她,其实就算知道她是第一次,他恐怕也慢不下来……   她的身体如此美好,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与他合为一。   他试探性的移动,她不再喊痛,将自己敞开了迎合他,月华星光轻洒,他在她身上舞着亘古旋律,通往激情高峰的最后一刹那,他心荡神驰模糊的想,他似乎如此爱过她千百世……   他们静下来,拥抱着彼此,聆听海潮声……宇文夏抚着她光滑手臂,她像只佣懒温柔小猫,乖顺躺在他怀里。   「冷吗?」   「你抱着,不觉得冷。」她有点疲累。   「搬来跟我住,我想每晚都抱着你睡。」嚐过她的滋味,他晓得他已无法一个人睡,抱过她后,他才知道什么是圆满。   「你可以到我那里过夜,好不好?」   「好……」他只能对她说好,「我听说,你是一到三楼的房东?」   于凡静了一下,终究还是要来的,一旦彼此贴近,生活里的大小事,就不再能自己决定了。   「我只是代人看管收租。房子不是我的。」于凡说。   「谁的?」宇文夏问。   「记得我提过的好心人吗?」   「资助你读完大学的好心人?」   「是,房子是他的。他平时很忙,无法处理房子出租的事,我帮忙他。」   「是男人?还是女人?」宇文夏蹙眉。   「男人。」   「他喜欢你?」   「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。」于凡似有若无的叹了口气。   「你确定他对你没企图?他年纪多大?」他不以为然。   「他不老。」于凡避重就轻。   「究竟多大?」   「没比你大多少。」   「找一天,我们一起吃饭。」   「他忙,很难排出时间。」   「你不想我跟他见面,为什么?」他直接了当地问。   「……我不希望你误会我跟他有什么。」   「你不让我见他,我才会误会。」   「那我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吧……」   「乖。」宇文夏搂紧了她。   于凡叹气,她不希望重蹈覆辙,她跟他这一世开始得如此美好,她希望也能美好结束。   宇文夏住进于凡的公寓,他抱怨床不够软、抱怨早上没有专业咖啡机可用、抱怨于凡的烤吐司机只会把吐司烤得焦黑,让他抱怨最多的是,他的爱情导师罗宥伦每天晚上来于凡公寓找他喝酒!   好吧,他只能说就算是爱情高手,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,罗肴伦踢到韩璃这块大铁板,下场是天天上楼找他借酒浇愁。   半个月过去,罗宥伦终于不来了,可换成一楼的韩璃失心疯,天天跑去领罗宥伦户头里的钱,每天领十万。   这让好不容易回老家不再当跷家少东的罗宥伦又来烦他,要他下楼去看看韩璃究竟怎么了?   宇文夏被师父的夺命连环Call弄得极烦,这天晚上,他拿了本杂志,拉于凡跟他一起下楼。  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韩璃公寓,看了眼茶几上成叠成叠的千元钞。   「你不要再跟宥伦閙脾气了吧。」于凡率先开口。   「我们不是闹脾气,是分手。」韩璃说。   沉默的宇文夏在韩璃面前搁下一本八卦杂志,她立刻看到封面标题几个斗大字体着——罗氏二代少东……   韩璃飞快拿起杂志,翻了又翻。照片里,美丽名模整个人挂在罗宥伦身上,状极亲昵进入私人别墅……   他们在别墅共度好几个晚上,同进同出的……   韩璃看着那些文字,一张张照片刺痛她的眼睛,她越看越气,气到眼泪都落了下来。   「我以为你不在乎。」宇文夏故意说。   「我是不在乎。」韩璃逞强,重重放下杂志,「都是荷尔蒙在作怪。」   「你继续逞强吧,反正他已经跟别的美女跑了。」宇文夏坏心地说。   「你别再逗小璃了,欺负孕妇,小心以后你师父找你算帐。」于凡轻声说。   宇文夏瞪大眼睛。「她怀孕了?」他指着韩璃,大受惊吓。   「你怎么知道?」韩璃也瞪大眼睛问于凡,这件事她没跟任何人说,只暗自考虑着要不要干脆搬离这里,把工作辞掉,回老家陪妈妈、养小孩。   「聚餐时,你吃不下,又一直去洗手间,我跟在你后面,听见你在吐……最近你肚子比较明显……快四个月了吧?」于凡表情关切。   韩璃没出声,眼泪管不住地掉个不停。   「去找宥伦吧,把话说清楚,说你有多在乎他。」于凡劝道。   「他都跟别的女人去日本开心了,我要跟他说清楚什么!」韩璃现在才觉得,她笨透了,还天真的以为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心。   在爱情里,哪个人能理智的保护好一颗心,若是那样爱情都没滋味了。   她笨到家了,罗宥伦把她当公主疼的时候,她拚命告诉自己,他会变心。现在他变心了,她又忍不住生气自己,为什么要说话气走他?让他有机会变心……   「你说的没错,我该当笨蛋时却想当聪明人,所以到现在才发现,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笨蛋,根本没聪明过……」她对宇文夏说,同时越哭越凶,像个脆弱无助的女人。她从来不曾如此,拿敏感又发达的泪腺束手无策。   「来找她之前,你该先警告我她是孕妇。」宇文夏不知所措了。   「我以为你会好好跟她说。」于凡无辜地反驳。   「我没很凶啊。」   「谁教你要吓她?说师父跟美女跑了。」   「我不这样,她能看清自己其实爱人家爱得要死了吗?」宇文夏翻了个白眼,女人好难搞。   他拿哭泣的韩璃没辙,退到一旁听于凡软声细语劝慰韩璃,他脑子有点乱,韩璃怀孕……于凡呢?他根本没想到避孕这件事。   解释完所有的事情,最后,韩璃终于同意去找罗宥伦。   离开韩璃的公寓,他握住于凡的手往楼上走,「你……会不会怀孕了?」   「如果怀孕了,你会负责吗?」于凡笑着反问。   「当然负责。不过,现在不是我们有孩子的好时机。」   「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?」   「至少得等我给你名分之后。」宇文夏飞快回答。   「那我们暂时避孕吧。」   「我们现在去买保险套。」宇文夏拉着她,转往楼下走去。   于凡心里有些什么轻闪而过,她迟疑片刻后,说:「我去你那里住一阵子吧。」   「你愿意?真的?」宇文夏惊喜交加。   于凡刚才闪过的浅浅不安,在他明显惊喜的表情下又淡去了。   「真的,你每天抱怨我的床不够软、没有咖啡机煮咖啡、烤吐司机不好用……我干脆去你那里住一阵子。」   「好。」宇文夏开心极了,「今天就跟我回去。」   「我这里真的很差吗?」   「不是很差,是太过精简。」宇文夏说,忽然又想到什么,「帮忙你的好心人还是没空跟我们吃顿饭?」   于凡摇头回答,「他最近不在台湾。」   「看来我只能耐心等了。」宇文夏猜测,是不是她还不愿意让他们见面,他越来越好奇那个人是谁了。   「夏……」   「嗯?」   「过几天我要去山上。」   「为什么?」   「做手工茶。」于凡说。「我去两天就回来。」   「你不需要工作,我说过我会照顾你。」宇文夏不满她要离开两天。   「夏,我喜欢做手工茶,你让我做我喜欢的事,好不好?」   「……我真希望我可以对你说不好,但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?太不公平了。」他抱怨,不甘愿的说:「好,我只能对你说好。」   「谢谢你,夏,我喜欢你……喜欢你对我好。」于凡主动靠紧了他。   不甘愿的感觉彻底烟消云散,他抱紧她说:「我不只是喜欢你而已,于凡,我爱你,爱到没办法对你说不好。」   他对她有说不清的怜惜与深爱,又有着仿佛从灵魂里涌出来的歉疚,让他无法对她说不。   她沉默与他拥抱,听见他又开口,「我送你去,陪你一起做。」   「我习惯一个人,夏,我喜欢你,但我还没准备好要为你完全放弃我原本的生活……对不起。」   宇文夏松开拥抱,深深看她片刻,闷闷的说……「没关系。」她生活里有一个部分他没办法走进去,这让他很挫折、也很不安。   资助她的好心人、她习惯一个人到山上做手工茶……他忍不住猜想,她是不是有秘密瞒着他?   「你多久做一次手工茶?」   「不一定。」她说,「半个月到两个月不等。」   宇文夏沉默许久,「夏天也做茶?」   他不做茶,但他晓得台湾夏季茶菁因生长期气温高、日照强,制出的茶偏苦涩,所以茶农多半一年只收三季茶,不收采夏季茶。   她没多说,只是点头。   宇文夏牵着她的手往巷口便利商店走,她瞒着他什么吧……他阴郁的想。   「你自己小心。我……等你回来。」   他告诉自己,多给她一些时间,总有一天她会完全把心交给他,他只能如此相信。 第十一章   她跟着宇文夏回他的住处,坐在几乎是她公寓大小的宽敞客厅,有些后悔踏进他的生活圈了。   宇文夏从卧室走出来,拿了两张门卡一张提款卡,放进她手里。   「使用电梯刷这张门卡,开大门用这张,这是我的提款卡,密码是160212,要用钱就去领。我明天帮你办一张副卡,你出去买东西也可以刷卡。」   她怔怔看手里的三张卡,说不出话。   「密码我再说一次,160212.第一次梦见你,我十六岁,醒来时间是半夜两点十二分。往后每年一到夏天,我就会梦到你,每次醒来也都是两点十二分。我所有提款卡密码相同,你随便找哪张都可以拿去领钱。这张是我固定薪资户头,若不够用——」   「夏,别说了。」他们之间无论经历过多少世,总是如此,他将所有自以为是的好意全到她面前,她却只觉得那些排山而来的好意压得她喘不过气。   「我……」   「我不需要你的钱。」于凡无奈的说,她不该这么早踏进他的生活圈。   「于凡,我不要你为生活担忧,我可以照顾你。」宇文夏说得婉转,「让我照顾你,你不需要接受其他好心人的资助。」   「夏,我从不担忧我的生活,我没什么物欲。」   「我知道你过得很简单,你遇见我之前的人生,我无法付出什么,可是遇见我之后,我有能力也愿意给你所有你想要的。最近我在想,为什么我十六岁才开始梦到你?那会不会是你对我发出的求救信号?   「你十二岁父母车祸过世,虽然你说没事,可是你不喜欢搭交通工具、不习惯跟别人相处,你看起来很脆弱,偶尔你望着我时,会出现轻微戒备神情,我想你并不像你说的没事。   「你让我很心疼,我多希望我是在十六岁认识你,在你最需要的时候,当那个能够资助你完成大学学业的好心人,而不只是梦见你而已。」宇文夏蹲在她面前,握紧看她的手。   于凡眼眶微红,尽管他完全误解她,但他真挚的话,听起来比我爱你还要动人。   「你梦见我什么?」   「梦见在古老华丽的宫殿里,我好像拿了长矛……然后你在我怀里血流如注,你摸着我的脸,说:「夏,对不住……」我总是在这里醒来,然后想,是我杀了你吗?可是我不明白,如果是我杀了你,为什么是你对我说对不住?你说你也梦见我,你梦见什么?」他语气充满痛苦,梦里的一切真实却又荒谬。   「我……只是梦见你,没梦到你杀我,你只是作梦。」她脸上勉强挤出笑。   「是吗?你的笑很勉强。」   「因为你把梦形容得很可怕,我不相信你会对我动手……」   「我也不信……」他低语,却又不甚确定。   「那只是梦而已,人们都说梦跟现实相反。」她安慰他,心却隐隐作痛,他记得金夏国,那在历史上未曾被记载的文明。   他们经历许多世转生,他从不曾说过梦见她,唯这一世。   于凡抱紧了他,没办法再看他眼里浓浓的自责与悔恨。   「是,梦跟现实相反,所以我才会那么想对你好,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也可以……于凡,你不要拒绝我。」他拥抱她,摸着她柔软长发。   「好,我不拒绝你,学韩璃那样,天天拿你的卡,领你的钱……」她想减轻他深埋灵魂的浓浓歉疚。   「谢谢,那会让我好过很多,我很开心可以照顾你。」   「你是大傻瓜。」   「你才是,白花花的钞票给你花,居然还拒绝。」   「夏,你很有钱吗?」   「如果我说,我非常非常有钱,能让你花钱不手软,你相信吗?」   她笑了,没说话。   「你不必担心会花光我的钱。」   「夏,你家人会不会反对我们?」   「我不想瞒你,我父亲可能会反对,但你不需要担心,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都会照顾你,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。」   「我相信你不会抛下我不管。」她贴进他怀里,轻声说。   「于凡,我爱你,请你相信我,我是用全心全意来爱你。」   「我相信你。」   「我等你,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全心全意爱我。」这是他发自灵魂深处的话。   于凡后来没去做手工茶,白天送宇文夏出门后,她花两小时走路回公寓,照顾她养了许多年的植栽,静坐过午后,她再花两小时走回宇文夏的住处。   这天下午,她提了一袋从生鲜超市买的菜,打算晚上下厨,虽然比不上宇文夏厨师级的手艺,但为他下厨是她的心意。   再过一个路口,就到大楼门口,此时她手机响了。   「在做什么?」毫无意外,那头传来宇文夏的声音。   「刚买好东西,就要回去了。」   「今天太阳很大,坐车吗?」   「在附近生鲜超市,走路还好。」   「你买了什么?」   「买今天晚上要煮的菜。」   「你要下厨?」他声音明显惊喜。   「是,不过你别期望太高,我手艺没你好。」   「是你煮的都好。」他笑,「晚上我早点回去,可以当你的小帮手。」   「好。」她也笑了。   「凡……」   「嗯?」   「你不做手工茶了?」他小心翼翼地问,他等了好一阵子,她一直没再提要上山做茶的事。   「暂时没想做,说好要学韩璃,天天拿你的卡,领你的钱,不是吗?或者你后悔了?」   「没后悔,绝不可能后悔!你领吧,天天领,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就好,你先回去,外面太热了,我等会儿回去找你。」   「不是说晚上早点回来?」   「……反正公司今天没什么事,我想早点看到你。」宇文夏说得有些心虚。   「好吧,我等你回来。」她轻轻笑着。   「我爱你,凡,我很高兴我们靠得更近了……」他声音里有满满的感动,「等会儿见。」   「等会儿见。」说完,她收了线。   于凡嘴角微扬,他们这一世真的能好好过了吧。   她确实朝他越来越靠近,越来越有勇气把自己看得更清楚。   其实有许多世,她的心冰冰冷冷,带着几近于恨的情绪走过死门,因为她厌恶他用强咒,生生世世将她困住。   然而越到后来,她冰冷的心渐渐让他的炽热煨暖了,每一世他都带了无比强大的情意与她相逢,他热切望着她、掏空心思宠她,最后总因为得不到她全然的回应而恨她。   在漫长的时光河流里,她其实逐渐明白他生生世世捧到她面前、希望她明白的心意,只是每每想到他对她用了强大的咒让她被困在轮回里,她就没办法放手朝他靠近。   最后这一世,她的神能终于要用尽了,他的强咒若解不了,那么下一世,强大的咒力会将她的魂魄打散,归入混沌。   她不再有神识、不再有记忆、不再有本我,她的一切将散成宇宙间最微小的能量分子,她再也不会是她了。   她没想到这一世,他们能如此相逢,她跟他能这样好好的、单纯的过日子。   他的心意、她自己的心,随着时间平静流动,她看得更清楚了。   她其实也爱着他。   也许快到尽头,才看清自己的心意已经太晚,但能看清了,总比不明不白归入混沌好上许多。   至少,她能好好跟他过完这一世。至少她还有机会向他表明心意,让他知道她其实也爱着他,让他对她不再有遗憾,不再恨她。   于凡唇角微扬,提着购物袋走过路口,她走进大楼,刷了门卡进入电梯,等出了电梯,她微讶地发现住处大门竟微敞。   这栋楼一层一户,必须有门卡才上得来,电梯也只能抵达门卡所属楼层。她才刚跟夏通完手机,他再快也不可能比她还早到家。   于凡迟疑了片刻,往大门走去,将门推得更开,很意外看见一个年约七岁的小男孩在沙发上蹦蹦跳跳。   而另一张单人沙发坐了一名长发过肩,样貌美丽、穿着时尚的女子。   「翰翰,别跳来跳去的,爹地回来看见你这样会不高兴。」   「没关系,爹地回来就我不跳了。」小男孩说,「爹地什么时候回来?」   「妈咪不晓得,我没告诉爹地我们要来……」   于凡怔怔站在门口,听着他们的对话,感觉心脏加速狂跳。   「妈咪!你看,有人在门口!」小男孩指着大门。   单人沙发上的女子转头看了过来,她站起来对小男孩说:「翰翰,你去爹地妈咪的房间,打开行李拿玩具出来玩,妈咪没叫你,你不可以出来。」   「喔,好吧。」小男孩倒也乖,立刻听话跳下沙发,往宇文夏的卧室走进去。于凡感觉像是有人狠狠淋了她一桶冰水,心痛得无以复加。   她想起宇文夏干脆俐落地说他没女朋友,想起他说现在不是有孩子的好时机,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。   她一直以为这一世会有不同,没想到他们之间比起先前许多世轮回还不如,那时男人合法的妻妾成群,而今她成了于法不容的第三者……   女子朝她走来,停在她面前,双手交环在胸前,上上下下打量于凡几回,冷冷开口,「你是夏请的钟点佣人吗?」   「……不是。」   女子声音更冰冷了,「夏衣柜里那几件衣服是你的?!」   「是。」   啪一声,一个巴掌狠狠甩上她右脸颊,一阵热辣冲上脸颊,她错愕的抚上右脸。   「你把东西收一收,滚出去!我是夏的妻子、你刚才也看到我跟夏的孩子了,你不会有机会的。之前我跟孩子在美国,现在我回来了,你可以走了,不要再让我看到你,在台湾通奸是犯法的,这次我不告你,再让我发现你跟夏有什么,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!」   于凡沉默地走进卧室,宇文夏的妻子跟进来,像是怕她多带什么似的,监视着她,她将几件衣服从柜子抽出来,又进浴室收了属于她的盥洗用品。   等她提了袋子走出来,宇文夏的妻子仍站在卧室门口继续监看她,孩子也睁着好奇的眼看她,那双眼多像宇文夏啊……   于凡走到客厅,弯身从茶几上拿起几本属于她的杂志后,就往大门走,这时宇文夏正巧走进大门。   他先是诧异她提了一只提袋,又见她脸上明显肿了一大片,他还没来得及说话,孩子冲出来扑到他身上,开心的喊,「爹地!你回来了,我好想你喔,你都不到加州找我,我跟妈咪只好过来了。」   于凡笑笑地看着宇文夏先是震惊,接着神情愧疚,她想,现在什么都清楚了。   宇文夏推开孩子,挡在她面前,摸了摸她的脸,「她打你?」   「那不重要。」孩子在一旁满脸委屈,她看着不忍心。「孩子想你才用力抱你,你把他推开,很伤他的心。」   她很遗憾,这一世,他们仍是相逢太晚……   她越过他想走,宇文夏却紧紧拉住她手腕,往卧室走去,啪!巴掌声响起,紧接着是孩子的尖声哭叫,「你不要打妈咪!不要打我妈咪!你是坏爹地、坏爹地!我不要爱你了、不爱你了!」   宇文夏根本不理会孩子,迳自朝绘里奈怒吼,「你凭什么在我这里动手打人?我说过,我不要你们来!」   于凡觉得再也承受不住,总是这样,他总为她轻贱那些爱着他的女人……   「你不要这样!不要再这样了!」   听她痛苦大吼,宇文夏愣住,这才想起他该先跟她好好解释,而不是动手,他有些懊悔自己居然对女人动手。   怎么一碰上于凡的事,他就会理智全失?   他看见她红肿的脸,理智线全断,恨不得拆了绘里奈全身的骨头,他无法解释那种疯狂,那种完全没办法见于凡有丝毫疼痛,只要动手伤于凡的人,他都想毁灭。   这一怔愣,于凡挣脱了他,头也不回的冲出他住处。   他想追,绘里奈却死死抱住他,「夏,对不起,你原谅我、你原谅我,打人是我不对,可是我爱你啊!我不要失去你……你不要去追她好不好?求求你,为了翰翰留下来……」   宇文夏平静下来,他想,该解决的终归要解决,所以他没追出去,留下来面对绘里奈。   「我们离婚吧。」他淡淡说,「刚才我不该动手,对不起。」   「不!我不要离婚!我不要!」   「恐怕你没有选择的权力。」   「我回去跟爸说,爸不会同意的……妈怎么办?你都没想过吗?」绘里奈哭吼着。   「于凡没出现之前,我什么都可以忍耐,但现在,除了她之外,我谁都不在乎。」   「妈也是吗?你连妈妈也不在乎了?」   「我母亲比你以为的坚强,你若愿意,我们可以和平收场,你若不愿意,要揭穿一切,我也无所谓。」   「那女人就这么好?」   「对我来说,她是最好的。你仔细考虑一下,我们和平收场,对你的名声、对小早川家族名声其实都比较好,你同意离婚的话,我今天让律师立刻办手续,若不同意,我帮你订今天回日本的班机,你回日本找我爸说吧。我给你十分钟考虑。」   「你狠心让翰翰伤心?」她无法相信,这么多年,夏从没对其他女人动心过,她一直以为无论如何夏仍是爱她的……   「我如果够狠心,会直接跟孩子说清楚,而不是给你十分钟考虑。你还有八分钟。」   宇文夏心乱如麻,希望于凡直接回公寓,等会儿能找到她,向她解释清楚……   于凡茫然地走在人行道上,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路上车潮川流不息,一旁正在施工,各式各样嘈杂声音在城市内喧嚣不已。   这个世界陌生得让她无法适应,她体内的能量不知何故,一点一滴流逝,以比她预想还快的速度自她身体里流出。   她全身发冷,微微颤抖,只能倚着人行道一棵花期将尽的阿勃勒,找出手机,按了快捷键,没多久便接通。   「葛烈安……」她没想到这躯体竟如此虚弱……   「于凡?你怎么了?」   「我的能量好像要消失了……」   「你在哪里?」   「我在……」她抬头搜寻路标,「这里是潭美街……人行道上有阿勃勒……」植物会告诉葛烈安她的所在地。   「你在那里等我,我十五分钟后到。」   于凡跌坐在人行道上,感觉连最后一丝能量都要流空,她甚至不晓得为什么,闭上眼睛,她好想流泪,似乎连心都被掏空了。   「小姐,你还好吗?」   于凡勉强张开眼,一张干净年轻的女性脸庞望着她,看起来只有十七、八岁。   「你是不是不舒服?要不要我帮你叫救护车或者通知你家人?!」   「没关系……谢谢……我朋友等一下就来了……」   「需要我扶你起来吗?」年轻女孩问。   「不用了。」   「……我陪你等你朋友好了。」年轻女孩不放心的看着她,她看起来脸色苍白,像是随时要晕过去似的。   于凡没力气说话,闭上了眼睛,泪水从眼角滑落。   约莫十分钟后,一辆鲜黄色悍马车在前方人行道旁停下,年轻女孩见一名高大男人走下车,神色像在找人,赶紧走过去,「你在找她吗?」   葛烈安望着女孩怔愣了一下,然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就见到于凡靠着阿勃勒坐在地上。   「对,谢谢你。」他向女孩道谢,慌忙奔过去。   「于凡!」他蹲下来,握住她手腕。   她张开眼睛,困难的说:「对不起,最后……总是麻烦你……」   「既然你们是朋友,那我就放心了,你赶快送她去医院,她看起来很不舒服。」年轻女孩说。   葛烈安朝女孩点头,再次道谢,「谢谢你。」   他一把抱起于凡,走向停在前面不远的悍马车。「你闭上眼睛休息,我带你上山。」   把她放上副驾驶座,他牵起她的手,握紧,于凡却挣脱开来。   「葛烈安,不要这样……」他想将能量给她,这对他来说损伤太过,他传一分给她,他自己得耗去两分。   她不要他这样,他已经为她付出太多。   「你需要,否则你撑不到山上。于凡,我不会让自己损耗太多,我还要护你,你不必担心,我只会给你够撑到山上的能量。」   他重新执起于凡的手,这一次,她没有挣脱。   一瞬过去,葛烈安汗如雨下,于凡脸色好上许多,他松开她的手,走回驾驶座,启动车子。   他转头看见于凡面色忧虑,笑着担保,「我没事,两个日夜静坐就能补回来了。」   「刚才那个女孩……是夏的一半……」   「对。」葛烈安神色微暗。   宇文夏跟那个年轻女孩,一如她跟葛烈安,源自相同能量,一为阴一为阳。   不同的是,宇文夏跟年轻女孩没有任何羁绊,分生后即朝不同方向而去,从来不曾有交集,而她跟葛烈安,却始终不曾真正分离。   「葛烈安……你们……」   「我亏欠她,一如我亏欠你。」   「你没亏欠我……」   「不,于凡,你不明白,如果那一世我没进皇城,金夏国不会被夏的神能毁灭,你不会被强咒禁锢,进城前我卜算过,夏将因为失去你使金夏百业凋零,如果我不进皇城,后来的事不会发生。是我的错,不但没办法救你,反而害了你。」   「我从不认为你有错,因为我当时也希望你能救我,你并没有亏欠我什么。」悍马车一路超速奔驰,逐渐远离了市区。   「于凡……」   「葛烈安,我想我可能连这一世都撑不过去,我身上能量消逝得很快,这一世的身体比我以为的还要虚弱……」   「撑到山上就好了。」那里是巨大能量穴。「你半个月前就该上山的。」   「最近……我住在夏那里……」   「你没住公寓?!」那公寓是城市中心少数还活跃的穴位,是他特地为于凡找的。   「我只在白天回去。」   「你知道那对你远远不够,日夜交替才是能量活跃的高峰。」他皱眉。   「对不起,我辜负了你的好意……葛烈安,有些话我想对夏说,我恐怕这一世就过不了死门,若是那些话没机会说,我会有遗憾……你能不能帮我最后一个忙?上山后,你回去带夏来找我。」于凡气若游丝。   葛烈安伸手握她,心里大惊,他刚刚才给的能量正快速流逝。   不该这样的!   「你跟他……发生了什么事吗?!」   「我们没事……没有什么新鲜事……我们没有意外,总是相逢太晚。」 第十二章   宇文夏在于凡的公寓从下午等到夜晚,心急如焚,手机一拨再拨,每通都转入语音信箱。   已经将近十点,她去了哪里?她不爱待在外头,不喜欢嘈杂环境,市区车水马龙的喧闹她向来难以忍受。   韩璃、林子瑜、梁珈珞的手机他已轮流拨过好几回,得到的回答都一样,于凡没跟她们在一起、没跟她们联络过。   他想过于凡也许去找资助她的好心人,但他不晓得那人是谁,更不晓得如何联络。   下午找不到她,他动用了关系查这栋公寓的所有人,却发现整栋公寓全登记在于凡名下。   他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,就是找不到于凡,此刻他坐在客厅,像热锅上的蚂蚁,焦急无措、毫无办法……   忽然,公寓大门被打开,宇文夏跳起来冲到门口,发现开门的不是于凡,而是个高大伟岸的男人,进来的男人正看着自己,脸上没有太大表情。   「宇文夏?」男人扬声问。   「是。你是……」宇文夏双手不自觉握成拳,这男人就是那个好心人吧?   「葛烈安。你在等于凡吧?」   「你知道她在哪里?」   「她没办法回来,要我过来带你去找她。」   「她在哪里?」一阵不安在他心里扩散开来。   「在山上。她……状况不太好。」葛烈安的声音泄漏了些许情绪,「你要不要跟我走?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山上。」   若不是山上小屋不好找,连柏油路都没有,他不会跑这趟,于凡的情况出乎意料的糟。   「我跟你走。」   下楼后,只见公寓一楼门外,一辆鲜黄色和马车直接停在门口。   「上车。」葛烈安开了驾驶座的门,先发动了车子。   「我可以开车跟在你后面。」宇文夏不想搭他的车。   「你的跑车开不上去,底盘太低。」葛烈安淡淡说,于凡说过他开的跑车速度太快,她很不习惯。   他迟疑几秒,仍是上了葛烈安的车。   葛烈安飞快将车倒驶出狭窄小巷,他握紧方向盘,指节泛白。   「为什么说于凡状况不太好?」宇文夏问,心中有着防备,看对方的反应,这男人对于凡绝对不仅止于好心而已。   「可不可以告诉我,你们发生什么事?」葛烈安怎么想都想不明白,为何于凡情况会那样糟。   「她到底怎么了?」   「她身体状况不太好。」这已经是保守说法,事实上,于凡如果照他下山时的状况继续恶化,很可能撑不过一日夜。   到底为什么她会突然这样?   「身体状况不太好?她受伤了吗?」宇文夏心惊胆跳,忽然想过千百种可能。她会不会下午离开他那里时受伤了?   不可能!若是受伤,她应该在医院,而不是在山上。   「她到底怎么了?你说清楚。」宇文夏逼问。   「我没办法解释清楚,夏,你自己去看吧。」他语气疲惫。   夏?葛烈安叫唤他的口吻像他们认识许久了的样子。   「于凡常提到我?」   「是。」葛烈安淡淡扫视他,「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怎么了?我下山时,她真的很不好,极可能撑不过一日夜……」   「什么意思?」宇文夏无法理解,却十分害怕。   「算了!你去看了再说。」   车子开上高架道路,速度快得像是能飞起来,车内有好长一阵子静默。   「于凡今天看到我法律上的妻子、儿子,我来不及对她解释,我想……」   「你结婚了?!」葛烈安惊讶,「可于凡明明说你……」他总算明白她为何说他们之间总是相逢太晚。   他想起于凡开心跟他说,夏是单身,他们应该能好好过完这一世。   「我知道于凡一定很伤心,但你说她撑不过一日夜到底什么意思?」宇文夏好半晌才又开口。   葛烈安沉默许久,除了金夏那世他们曾和平相处过,后来的每一世,他们总是仇恨相向,现在他们却和平处在一个狭小空间。   他想,这一世他们三人确实有些事不一样了。   「你爱于凡吗?」   「爱。」   「如果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才有可能救得了于凡,你愿意吗?」   「当然愿意,你先告诉我她究竟怎么了。」   葛烈安没理会他,继续问:「我的意思是你付出了代价,也有可能救不了于凡,这样你还愿意?」   「只要有机会,我愿意。」   「你很有可能要痛苦一辈子,你依旧愿意?」   「愿意,毫不迟疑。我爱于凡,就算代价是付出我的性命,我也愿意。」宇文夏坚定的说。   闻言,葛烈安差点冲动问他,既然爱。为何用咒术困住她?困了她生生世世……但最后他仍旧没问,因为就算问了,现在的夏也没有答案。   车子驶出柏油路,开上黄土石子路。   「她情况真的很不好,你最好先有心理准备……不是我不告诉你于凡怎么了,   而是现在我无法对你说清楚,你得亲眼见到她才能明白。」   他想赌一次,用他们的爱情做为赌注。   二十分钟后,悍马车在一栋木屋前停下。   葛烈安先下了车冲进木屋,没管身后的宇文夏。   向阳的窗子前,于凡原该静坐,却软倒在地,面色惨白如纸,他握住她的手,过了能量给她。   他抱起于凡,屋子里有张简易木板单人床,将他放上床。   跟着进来的宇文夏怔住没动,他看着葛烈安握住于凡的手,接着忽然满头大汗,甚至湿了他大半衣服,而于凡惨白的脸在瞬间有了血色。   宇文夏走到单人床边,见她缓慢睁开眼,哭着对葛烈安说:「我不要你这样!」   「夏来了,你总要有力气把想说的话说完,不过能量给你,你连今晚都撑不过。」   葛烈安难过的说,他以为至少有一日夜的,她已经在能量穴点上,却几乎没办法吸纳。   「对不起……总是麻烦你……」   「不要说这些。」葛烈安握了握于凡的手,「你先睡一下。」他手按在于凡额头上,她来不及拒绝,双眼立刻闭上。   他接着转向宇文夏,沙哑的说:「我只能让她睡五分钟,我剩下的能量不多,只够唤醒你的记忆,这是个赌注,如果我错了,我跟于凡……」可能就一起消失了。   葛烈安想起金夏国时,他走错最后一步,会不会今天他又一次走错?可是他没别的办法了。他剩下的能量已经不够护于凡过死门,下午到现在,他给于凡大半能量,一时半刻无法补回来。   他只能选择唤醒夏的记忆,走过那么多世,他不曾想过唤醒夏的记忆,就是不想重复金夏的错,但现在,他必须这么做。   「算了,把你的手给我,于凡快醒了。」葛烈安伸手。   宇文夏迟疑的看着床上的于凡,想不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?   「你还想救她吗?你可能救得了她,要试吗?」他催促。   宇文夏见于凡脸上血色又变淡,不再犹豫,握住葛烈安的手。   「闭上眼睛。」   宇文夏闭了眼,感觉到一股翻腾热气从葛烈安手中传来,接着一幕幕景象鲜活铺展开来。   他看见宫城、看见她,看见原本花团锦簇的园林变成药田,空气满溢草香。   他还看见她在他身下承欢,却在隔天冷漠的看着他。   最后,是他拿着长矛刺穿她的身子。   「不!不!」他从没想过要伤她,她却死在他手里,温热的血流了一地……他对她下了咒,一世又一世禁锢着她,她不快乐,他却什么都不晓得。   一个又一个画面流过,宇文夏顿时泪流满面。   突然,一声凄厉叫喊响起。「葛烈安!」   于凡使尽力气下床,撞开他们交握的手。   葛烈安呕出一口鲜血,还不忘安慰于凡,「我没事,把你想说的都对他说吧,他记起来,才能完全懂你要说的……」   他硬撑着坐到能量穴,此时天色渐亮,他入定吐纳,在能量最翻涌的时刻,他想着今日正巧是一年里地球能量翻涌的高峰,也许他还有机会护于凡。   于凡倒在宇文夏身上,宇文夏抱住她,痛哭着,「对不起、对不起……」   「夏……不要恨我,请你不要恨我……我、我爱你……」葛烈安其实没错,   夏记起来才能懂她要说的……可是她真的不要葛烈安做这些,夏无法完全懂也无所谓,只要他知道她爱他就够了。   「我真傻……到这一世才明白,我其实很爱你……如果三百年前那一世,我不逆咒,我们可以生生世世轮回相逢。三百年前,我逆咒时,就晓得我可能撑不过下一世,那时我只想要解脱,不想再生生世世重复相同结局、不想承受必须跟其他女人共享你的痛苦,我不想再承受那些……   「可是我没想到三百年后我再转生,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,我后悔逆咒,却已经来不及,后来我想……没关系,至少我们可以好好过这一世,却不知道我们依旧相逢太晚,你结婚、有孩子了……我真傻,如果我不逆咒,如果我早点领悟我其实爱你……爱到那些痛苦已经慢慢能够承受……能早点领悟该多好!」   可惜现在,说这些都太迟了。   「对不起,霖儿……对不起,于凡……每一世每一世都是我对不起你,但这一世,我们可以好好过的!」他绝不再抱其他女人,只要她、只爱她就够了。   原来她爱他,他却用强咒困她,让她生生世世过得痛苦……宇文夏内心有着满满懊悔,一世世记忆朝他挤压过来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   每世他都对她说绝不伤她,可到头来,伤她最深的始终是他。   带着累生累世记忆面对一无所知的他,她是怎么熬过来的?他又怎会如此残酷?   他想,或许是因为愧疚,才会每一世遇见她,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对她好……宇文夏抱紧她,却感觉她的生命一点一滴流去,她好苍白,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了。   他好后悔,如果下午先对她说清楚,她是不是就不会如此绝望?   他哽咽解释,「我已经在办离婚手续了,绘里奈只是我法律上的妻子,那孩子是我的亲弟弟,是绘里奈跟我父亲的孩子……我应该下午就跟你说清楚。我跟她的婚姻是双方父母决定的,那时我还没遇见你,但我没有碰过她,没有抱过她,因为结婚前我就知道她跟我父亲的关系……相信我,我只爱你、每一世都只爱你……」   「原来是这样吗?」于凡虚弱的笑了,如果下午就说清楚,一切会不同吗?   她不晓得,她举起手抚摸他的脸,「夏,我要走了……我爱你……对不起,我应该早点看清我的心意,请你原谅我……谢谢你每一世都爱我……」   于凡感觉能量流空,她无力的闭上眼,咽下最后一口气。   「不要!」撕心裂肺的痛袭向宇文夏,他痛苦呼喊,突然一股强大力量流入他体内。   他仿佛听见来自远方的陌生声音,用古老语一页沉声低语,后来他才知道,那声音来自于他,「魂归来兮,愿遂咒灭,魂归吾兮,永世交合……」   大地突然一震,周围强光四射……   言语即咒,执念即咒。   那日昼夜交替刹那,强咒解离,宇文夏神能回归,他对于凡的执念瞬间转换成咒,拉回将过死门的于凡。   而其实当时就算于凡过了死门也不会有事,于凡最后对宇文夏说的话,解离了强咒,能安然走过死门,宇文夏却将她带回现世。   那日破晓,他们三人安然无恙,宇文夏拉回于凡后,分出能量给葛烈安,日出两刻静坐后,葛烈安完全恢复。   过了几日,桃园机场航厦,宇文夏紧握于凡的手,与葛烈安相视而笑。   「祝你一路顺风。」宇文夏说。   他们三人本可自在离去,却各有心愿未了,决定在这星球走完今世。   于凡、宇文夏决定两人好好过完这世,而葛烈安则决定弥补他对顔苳的亏欠,找回颜苳过完这世。   「我也祝你们一路顺风。」葛烈安笑着,于凡决定跟宇文夏回日本一趟。半个月后,他们会回台湾,往后就在台湾定居。   「我们等你带顔苳回来。」于凡说。   颜苳是那日在路旁陪伴她的女孩,是夏的一半,那时她以为顔苳大约十七岁左右,没想到其实已二十三了。   「好,到时候我们搬到公寓一楼住。」葛烈安作梦也没想过,他们四人能有这样好的结局。   「那有什么问题,本来就该是你的房子。」于凡笑了,她很期待以后的日子,等葛烈安带颜苳回来,他们要一起幸福过完这一世。   十二年前,葛烈安为她寻得能量穴,直接用她的名字买下那栋旧公寓,其实那该是葛烈安的房子。   「我会尽快把颜苳带回来。」颜苳跟着考古队到埃及了,于凡出事那日,正是颜苳出发去埃及的前一日。   「韩璃下个月就要搬到罗宥伦那里,我跟夏会找人把一楼重新装潢过,当作我们送你跟颜苳的结婚礼物。」   「你争气一点,尽快把颜苳带回来,我跟于凡等你们,我们四个人一起结婚。」宇文夏笑着。   下山那日,葛烈安让宇文夏、于凡仔细「看」了一回他与颜苳同样经历数世轮回的漫长故事。   「嗯,我跟夏商量过,我们等你跟顔苳回来,一起结婚。」于凡也笑着,幸福的光在她脸上晕开,她气色极好。   葛烈安看着宇文夏跟于凡,经历这么多世,他终于可以真正安心了。   「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她,我要登机了,你们也差不多该登机了,等我回来。」葛烈安向宇文夏伸手,宇文夏手伸过来,两人的双手交握。   「等你回来。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,他对葛烈安充满了无尽感谢。   葛烈安松手,往于凡靠近,他用力抱了于凡,于凡也用力抱他。   「妹妹,等我回来。」最后一步,他赌对了。于凡完好如初的站在他面前,毫无损伤。   「我等你回来。」   葛烈安松开手,头也不回走向登机门,准备飞往曼谷,再转机到开罗。   「夏,葛烈安能找回颜苳吧?」于凡暗暗忧虑着。   「我能得到你,葛烈安自然能找回颜苳,你该对葛烈安更有信心。」宇文夏对葛烈安信心满满。   「你说的对,我应该对葛烈安有信心,他让我们圆满在一起,怎么可能找不回顔茗?」于凡笑了。   「我想,我们都会幸福的。」于凡握住宇文夏的手,走往登机门。   「我们当然会幸福,别忘了,葛烈安找的能量穴,其实也是桃花穴。」   于凡脸色红润,微微害羞的笑出声。   是啊,因为是桃花穴,所以住进公寓的女子,爱情都能修得正果。   韩璃、林子瑜、梁珈珞,全都得到幸福了,连转生许多世的她跟宇文夏,都修得爱情的幸福果实。 全书完   欲知韩璃如何成功桃花开,请看花园系列183桃花金寓之一《满分床伴》   欲知林子瑜如何终成良缘,请看花园系列872桃花金寓之二《呆头鹅菁英》   欲知梁珈珞如何找到最佳伴侣,请看花园系列2008桃花金寓之三《镀金新欢》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你的用户名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